第20章

有灰气的地方,是聚尸地。灰气越重,尸体越多。

此时灰气已经聚成一坨乌云,还有大量灰气往外冒着。[在后文适当位置交代一句,原来灰气所对应的尸体,其实与阿萍做奶茶的鱼目相关。]

我心里一紧,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月饼和我留下有两个原因,一是那天被我们打跑的混混回来找事;二是如果有人和明博暗中联系,发现明博死了,第一目标就是萍姐。

我冲进餐馆,客人坐了大半间餐馆,丹丹忙着招呼。

“月饼呢?”

“去缴水电气费了。”

我更确信,有人趁着我们俩都不在时来店里了。我扫了一圈,食客都是普通人,没有活尸和蛊人。

“萍姐呢?”

“每个月这一天萍姐都在二楼材料间做足一个月的奶茶配料。”

我几步跑上二楼,材料间木门紧锁,厚厚的窗帘遮挡着窗户。我敲了敲门无人应答,门缝里飘出淡淡的腐臭味。

难道萍姐已经…

我没敢多想,撞开木门,中人欲呕的腐臭味涌出,熏得我几乎窒息。材料间的墙上阴着一摊摊水迹,挂着几百条剜了眼的比目鱼。鱼骨散落一地,腥气扑鼻,偶尔几只苍蝇钻来爬去。桌上粘着大片黑色小颗粒,细看是一颗颗新鲜鱼眼。

萍姐一声尖叫,一张枯白的鱼皮从手里掉落,轻飘飘地坠地。

我惊得目瞪口呆,萍姐没有失去蛊术?在利用这些东西制蛊?难怪会有这么多灰气!

萍姐脸色煞白:“南瓜,你能替我保密么?”

我哑着嗓子根本说不出话。

“等我几分钟。”萍姐把鱼眼推成一团,捧进一盆黄色粉末里面来回搅拌,直到粉末把鱼眼完全包裹才舒了口气。

“去我屋里吧,希望你能懂我在做什么。”

以下是萍姐的讲述——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唐朝,贞观年间——

“玄之,该回家了。”书生们把纸笔放进书袋,整理着袖袍,“会写诗才能出人头地,念圣贤书没出路咯。”

玄之又展开一卷书:“你们先回吧,我再读一会儿。”

“这才成亲几天,真想不通啊。”书生们嘟囔着走出书院,“再晚就回不去了,听说最近山里闹狐仙。”

玄之微微一笑,不理睬众书生,高声朗诵:“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不知不觉,月已黄昏,华灯初上,城里万家灯火璀璨可爱。孤山葛岭一团墨黑,唯有书院还亮着一盏残灯。

玄之读完《论语》,品咂着古人文章的奥妙,竟然忍不住大笑起来。一阵山风卷进书房,玄之拨亮油灯搓手取暖,火苗“毕剥”,墙壁上映着巨大的人头影子。

“看来今晚只有与书相伴了。”

玄之捧着《诗经》,双脚搁在桌上,舒服地念着:“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不知不觉,书卷落地,玄之睡着了。窗外草丛,两朵幽幽绿光,忽明忽灭。

万莫嘴角流着涎水,挺着油肚子睡得正香,浑身酒酸味招来了不少苍蝇,趴在脖子油腻腻的肥肉褶子里戳着尾巴排卵。

“万莫,快来帮忙!整天就知道喝喝喝!什么时候喝死了我也落个清净!”

苍蝇“嗡”地飞走,万莫惊醒,环顾四周,壮硕的妻子扛着几条比目鱼进了屋,往万莫脚下一摔:“赶紧拾掇鱼!”

万莫拍死一只被汗泥黏住没有飞走的苍蝇,用竹片划开鱼肚,内脏淌了满手。万莫把内脏往嘴里一丢,吸溜咽进肚子,趁着老婆没注意又灌了口烧酒。

“又喝!”阿翠夺过酒瓶,“小朵带着男朋友第一次上门,见你醉醺醺的像什么样子!你丢了一辈子人,这次别给女儿丢人!”

万莫嘿嘿笑着:“我…我…”

“我什么我?”阿翠围上围裙拎鱼进了厨房,菜刀咣咣剁响,“我倒了八辈子霉,怎么嫁给你这个酒鬼。”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万莫嘟囔着阿翠听不懂的话语,又醉了过去。

阿翠放了菜刀,一滴滴眼泪落进鲜血淋漓的鱼肚。

“玄之,知县昨晚死了。听说是被狐狸精吸走了阳气,尸体干得就剩一张黑皮,连眼睛都瘪成枣核。”刘昊岩鬼鬼祟祟地凑到玄之耳边偷偷说道,“据说狐狸精化身美女,专门勾引男人,补够阳气渡劫。县太爷那个虚弱的身子,哪经得住狐媚子折腾?要是换我,肯定收拾得她服服帖帖。”

“昊岩,书香之地怎可淫言秽语,玷污了圣贤!”

刘昊岩色迷迷地叹了口气:“我哪有你的福分,娶了个漂亮老婆,只好想想喽。”

玄之心中不快,惊觉两天没有回家,匆匆收拾着书袋。

刘昊岩涎着脸:“我作了几首新诗,今晚咱们去万花楼,必能引起花魁三娘青睐,说不定能一亲香泽,共度良宵。”

“你们去吧,我要回家了。”

“好几天没回家,实在对不起不挽。”下山路上,玄之有些歉意,摘了几朵野花作礼物。

回到家中,玄之闻到一股异香。妻子莫不挽正拿着罗扇凉着木碗里的奶汁。

玄之歉意:“不挽,就要乡试了,这几天忙着读书,疏忽你了。”

“讨厌!”不挽眼睛笑得如同弯月,喜滋滋地把野花插进发髻,“好看么?”

“你比花好看。”

严浩局促地坐着,小朵的父亲坐在对面,吃得满嘴流油,脑袋恨不得扎进盘子里,偶尔抬头就是灌口酒。

“阿浩,你别介意,小朵她爸就这么没礼数。”阿翠尴尬地笑着,“来,动动筷子。”

拿起筷子守着满桌汤汁,严浩不知道该做什么。

小朵含着泪,嘴唇咬出几道牙痕。阿翠的笑脸僵硬了,眉毛慢慢竖起,一巴掌拍到万莫后脑:“你有点出息行不行?”

万莫抓起半条鱼放到严浩碗里,憨笑着:“嘿嘿…鱼,好吃。”

“叔叔,阿姨,我改天再来。”严浩掩饰着满脸厌恶,起身告辞。

阿翠急忙掏出一把沾满鱼腥味的钱,往女儿兜里塞着:“小朵,快和阿浩出去吃西餐。”

“西…西餐,我要吃…”万莫拍着巴掌笑得像个白痴,“小朵乖,带爸爸吃西餐。”

小朵把钱往万莫脸上狠狠砸去:“你们给我丢尽了人!我…我再也不回来了!”

“女儿真好,给爸爸钱花…女儿真好,给爸爸钱花…”万莫往手指上啐了口吐沫,数着钱回了屋,“谁也不能碰我的床,这是我的宝贝。”

阿翠软软地瘫坐着哀号:“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小区,花坛,稀疏人影。

“小朵,我…”严浩眼神躲躲闪闪。

“爸爸年轻的时候很帅。”两行泪滑落,小朵却笑着,“十岁那年,我突然发高烧,快烧死了。爸爸送我去医院,被车撞了。他是医生,治好了很多病人。他…”

“别说了,我会好好爱你,好好对待你的家人。”

“阿浩,我不求你对我好,你只要对我爸妈好,我什么都给你!”

“你哭的样子真好看。”

“你取笑我。”

“真的,你比花好看。”

“浩,我爸最喜欢吃鱼了,我们都吃不上。他给你吃,说明他喜欢你呢。”

玄之喝了不挽熬的奶汁,品咂着满嘴香味。尤其是珍珠大小的糯米丸子,回味无穷。不挽忙碌着家务,白嫩的小手也有些粗糙了。

玄之心生歉意,环抱不挽:“辛苦你了。”

不挽偎在玄之怀里:“你只要对我好,我什么都给你。”

“等我考上功名,雇十个丫鬟伺候你。”玄之心里一阵疼痛。

“就怕到时候你有了新欢,嫌弃我这糟糠妻了。”不挽幽怨道,“有时候我真怕你当了官呢。那时候你什么都有了,我也老了,就不要我了。”

“圣贤书里可没有教我怎么做忘恩负义的人啊。”玄之脸颊蹭着不挽的秀发。

“快去读书吧。”不挽捶着玄之胸口。

书房里,读累的玄之早已熟睡。窗户突然打开,阴冷的夜风灌了满屋。玄之被冻醒正要关窗,发现窗销被拔出,木缝里夹着几根红色长毛,有一股淡淡的骚味。

他心里一惊,向外望去,好像看到了两朵绿火一闪而逝。

“不挽!”玄之喊着妻子名字,无人应答。

他找遍屋子,妻子不在,想起刘昊岩所说的“狐狸精吸阳气”之事,出了一身冷汗!

三个月前,一个貌美女子昏倒在房前,经他悉心照料,身子康复。女子父母双亡来此寻亲,却不料亲戚搬走不知所终。两人日久生情,一个月后办了婚事。

邻居、书生们都说玄之这么个孤儿真有福气,苦尽甘来。就连县太爷也来道贺,见到不挽惊为天人,借着敬酒故意摸着不挽手指。玄之看在眼里,怒在心头。

现在想想,不挽的来历实在可疑,倒很像书中记载的“狐狸精爱慕书生以身相许”的故事。

站在房里望着空荡荡的街道,玄之越想越怕,仿佛看到不挽站在门口,双手伸到脑后轻轻撕扯,枯白的人皮慢慢滑落,走出一只毛茸茸的狐狸。

就在此时,不挽挎着篮子行色匆匆地回来,见到玄之微微一愣,神色有些慌乱。

“不挽,深更半夜你干吗去了?”玄之注意到不挽的发间夹杂着几根草梗,努力保持声音平静。

“我见你喜欢喝糯米奶汁,趁着露水足上山采了几株香草,”不挽进了厨房,“捣成汁味道会更好。”

篮子里几株不知名的青草香气扑鼻,玄之狐疑地望着不挽的背影,婀娜的身段像极了一只狐狸。

这么晚,一个女人上山采草?

他又想起古书里的记载:狐狸化人,用香粉掩饰骚气。身有异香的女人,切勿起亲近之念。

“妈,我想和严浩开一家奶茶店。”

“好,好。”

“妈,等店面火起来我们再结婚,不给您和爸添麻烦。”

“小朵,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怕累着我们。这些年,爸妈对不起你,给不了更好的条件。”阿翠握着女儿的手,“你爸傻了这么多年,单位也不管,一个月就那么几百块钱。我…我心里憋屈。”

小朵心里一酸,忍着泪:“妈,不怪我爸。没他就没我,要怪就怪我自己命不好。如果我不发高烧,爸爸也不会出事。我一定使劲挣钱,让您过上好日子,带爸爸看最好的医生。”

“有这份心就好,你们好好过日子。”阿翠从裤兜里摸出叠得方方正正的塑料纸,层层掀开,取出一张带鱼腥味的存折,“小朵,这些年就攒了两万块钱,你拿去开店,不够的妈再想办法。”

“妈!”小朵缩在母亲的怀里,哭了。

阿翠摸着女儿的头发:“你和阿浩在外面租个房子,小日子就算过上了。你爸这个样子,还是别回来了。将来买了大房子,别接我们去住,你爸离不开我,离不开这个破家。”

“我饿了。”万莫打着酒嗝从里屋出来,见到小朵眼睛一亮,“小朵乖,带爸爸吃西餐。”

小朵笑着:“妈,咱们一家三口去吃西餐,吃最好的西餐。”

“好…好…吃西餐喽!”万莫高兴地跳了起来,重重摔倒。

阿翠扶起丈夫,像根拐棍撑着万莫肥硕的身体,小朵托着爸爸的胳膊,母女俩好不容易把万莫送回满是污渍汗渍,床单硬得像铁板的床上。

阿翠苦笑:“你爸这些年,就稀罕这张床,谁也不让碰。”

“我要吃西餐!”万莫打滚耍赖。

“爸,我去给你买!”

万莫一把抓住小朵的手:“乖女儿,爸爸给你钱,买西餐。”

小朵强颜欢笑:“小朵有钱呢。”

万莫像受气的孩子,一把掀起床铺。

一分、五分、一角、五角、一元、五元、十元…

床板上铺满了肮脏的硬币,皱巴巴的纸币。融化的糖果、糠渣的饼干、压瘪的小娃娃、破碎的拨浪鼓、腐臭的鱼…

“小朵,吃…吃糖…”万莫捧着黑乎乎的糖块,小心翼翼地放进小朵手里,生怕一不小心掉了。

“小朵从小爱吃糖,爸爸舍不得吃,都给你留着呢。好东西,爸爸都给你留着。你看,这块石头好看么?”万莫讨好地傻笑着,往女儿手里塞着各种东西。

一张黑白全家福掉落,小朵捡起。

英俊的爸爸,漂亮的妈妈,三个月大的她。脑袋凑在一起,笑得很幸福。

背面,歪歪扭扭的几个字:万莫爱阿翠,爱小朵。

“嘿嘿…爸爸给你攒了好多钱,小朵嫁人能买大房子喽。”

万莫没出车祸时,小朵骑在爸爸脖子上:“爸爸,我同学家的房子好大呢!”

“爸爸给你攒了好多钱,小朵嫁人能买大房子喽。”

万莫结实的胳膊把小朵抛在空中,安安稳稳地接住。

“小心摔着孩子!”阿翠皱眉责怪着。

“爸爸保护着我呢。”小朵清脆地笑。

“玄之,昨晚狐狸精又出现了!这次是刘昊岩,和知县大人死得一模一样!”

玄之再也坐不住了,冷汗浸透了衣袍。山里寺庙的钟声响起,玄之打定主意,直奔寺庙。

“大师救我!”玄之“扑通”跪倒。

方丈眼观鼻,鼻观心,低声诵着佛号。

玄之结结巴巴说着:“我妻子…是狐狸精!”

“施主,万般魔魇从心,心魔入眼成障。”

“她真的是狐狸精啊!”玄之脸色苍白,拼命磕头,“我愿出家为僧,请大师收留!”

方丈怒喝:“尘缘未了,谈何收留!六根不净,谈何为僧!家在山下,谈何出家!”

玄之如遭棒击,痴痴呆呆地往山下走去。一路上,他看到无数只狐狸,从草丛里、岩缝里、荒坟里钻出,披上人皮,化成美丽女子,赤身裸体媚笑着,勾引着。

恍恍惚惚走到万花楼,他任由女人们拖了进去,再出来时,已是深夜。

回到家中,不挽守着枯灯背坐着,不言不语。

玄之喷着酒气:“哈哈,我读圣贤书,圣人保护我!你这个狐狸精害不了我!”

“你干什么去了?”不挽的声音异常苍老。

“我…我干什么不用你管!”玄之跌跌撞撞扑到不挽身后,扳着她的肩膀拗过身子。

昏黄的枯灯下,他看到了一张恐怖的脸!

不挽光滑如玉的脸庞皱成一坨核桃,皮肤黑得像铁块,双目赤红几乎要滴出鲜血,干涸的嘴唇裂出数条血口,乌缎似的头发瞬间变白。

“妖怪!”玄之酒醒透了,胡乱挥舞着手臂,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我?妖怪?”不挽流出两行血泪,“相公,看看你自己吧。”

玄之慌乱中瞥到铜镜。地上,坐着一只穿着衣服的狐狸!他举着手掌伸到面前,一只毛茸茸的狐狸爪子。

“啊!”玄之觉得脑子里好像有根绳子断了,挣扎着站起,却发现腿脚不听使唤。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