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静破百劫,无事即得安。”

哼!我若停手,不出三个月,必定会被贬到几千里外,受那流离劳役之苦。到那时,除了欺我、辱我、打我、踏我的,有谁肯念一句慈悲?

这时轿子已行至虹桥口,桥上人多,轿子停了下来。窗外呼喝叫卖、嬉笑争闹之声,蜂窝一般,将他围在核心。日头已升至顶上,烤得轿子内越发烘热窒闷。各等气味更是混作一股腥臊臭气,不住向他滚滚扑来。他烦躁至极,不住喘息。

窗外却又有人念道:“逃得万里险,终有一时疏。”

他一眼瞥见帘外一个食摊,摊边一只小炉里冒着火焰。看到那火光,他心里一痛,想起了自己父亲兄弟。他作伪证,让哲宗孟皇后被贬;又进献春药,让哲宗皇帝纵欲速亡;最后,暗助端王,献宠向太后。端王顺利继位,自己也由此飞升,管领内苑。那年,他二十八岁。功成之后,他才头一次生出回家之念。回去才知,他家已迁居州府,父亲康健,两个兄弟都已成家生子,三代人合居共爨,一同操持一间生药铺。老老少少,亲亲睦睦;男男女女,恩恩爱爱。自始至终,无人提及,正是靠了卖他的那五十贯钱,他们才开了这间生药铺。他见那宅院窄小,便替他们置买了一座大宅院,瞧着他们搬进去,个个欢天喜地。他父亲更感慨道:“我杨家总算兴旺起来。这等宅院,子子孙孙,十几代都住得下。”他听后,似乎隔了二十多年,又被狠割了一刀。回到宫里,立即差了一个心腹黄门,去宫外密寻了一个泼皮,赶去拱州,趁深夜人都睡死,一把火将他的家人全都烧死。随后,他除掉了那心腹,又催逼拱州官府捉住那泼皮,将其处死…

这算是一时疏忽?当日若留下一个亲人,日后便会有埋我祭我之人?他冷笑了一声,亲父尚且为钱卖我,那些侄儿,哪里会有丝毫留念?

这时轿子重又一动,前头略略斜起,缓缓上了桥。轿窗外又传进一句:“纵使争出群山头,终归一丘荒草间。”

杨戬猛然想起家乡那座土丘。他得回那片墓田,已打算好,自己死后便埋到那土丘上。然而,自己无子无嗣,宫里宫外,虽有无数人想认他为父,可一旦身亡,那些人必定一哄而散。谁肯耗神费力,将你抬埋到那里?即便埋到那里,又有何用?不过数年,坟丘便被雨水冲垮,被牛羊踩踏…

轿窗外又有人念:“发心之处即归处,一念寒生万里冰。”

他听了,身心一阵虚乏。仰头靠向壁板,望着轿顶那层铜皮,上头映出他的倒影,昏暗中,一张苍白面孔,不住摇移扭晃,如同被人倒吊在半空。他一阵晕眩,几欲呕吐,忙垂头闭眼,剧烈喘息半晌,才略略松释一些。睁开眼,见河岸边一带柳影隔帘闪过,他忽然记起幼年时,母亲牵着他去田间玩耍,那时刚开春,田头生了许多青嫩新草,母亲一棵一棵教他认,这是蒲公英,这是车前草,这是荠菜…

正在出神,轿子忽又停住,前头传来窦监喝声:“快让开!”

杨戬心里一紧,猛然想到:那些人难道要在这桥顶行刺?随即,河中、两岸响起一阵阵惊呼。他忙透过帘子向外望去,隐约见一只大船正驶到桥下,桅杆却未放下,眼见着便要撞向桥梁。杨戬越发慌起来,周遭一片大乱,那些人正好趁乱下手。难道这大船撞桥也是幕后之人有意安排?

这一慌,他胸中越发窒闷,几乎喘不过气来,哮症怕要发作。他忙从怀里取出常备的药瓶。这时,喧闹声中,又听见窦监在轿子前头怒喝。他身子猛地一颤,忙掀开轿帘,将脸紧贴在窗边,向前尽力瞅望,只见对面拦轿之人骑匹高马,身穿绣服,样貌极残狠。马前有两个粗悍随从,挥臂舞拳,正欲冲过来。他胸口越发紧促,终于来了,终于来了…他闭上眼,不愿再看,大口喘息起来。可这时,忽听见马上那男子高声念道:“咬牙攀上最高枝,转眼春去近危时。”

随即四周哄闹声越发震耳,无数暴喝、惊叫、怪嚷,更有许多敲打声、奔跑声、杆棒声、金刃声、撞击声…一起向轿子冲奔而来,震得杨戬耳鼓欲裂,胸口更是胀闷欲爆…轿子忽一震,随即倾侧摇颤起来,他手一软,那药瓶跌落到了脚边。

他眼晕神迷,见四周不住旋转,轿壁似已被外间怒气冲破,无数怨怒农汉,卷荡尘土粪灰;无数凄怨恶鬼,鼓动污涛血浪,一起向他围涌过来,将他卷困在中央。他拼力挣扎,却呼不得一口气,喉咙嘶喘半晌,眼前渐渐漆黑。他知道自己将死,心底猛然一惊,又生出一股气力,怪嘶一声,奋力睁开双眼,慌忙伸手去抓寻那药瓶。手指刚摸到药瓶,四周忽然静了片刻,轿窗边随即响起一阵吟唱声:“春来窗外一枝柳,雨过船头百里青…”

听到这歌,杨戬浑身猛地一颤,顿时呆住。恍然间,似乎回到幼年,哮症头一回发作,自己被母亲抱在怀中,一遍遍听母亲吟唱这《柳枝词》:“低声问儿何处去,儿言白云那边行…”他听着,不由得停住手,闭起眼,嘶喘着唤了声:“娘…”

尾声 风土破

唱《柳枝词》的是陆青。

清明前一晚,他便来到东水门,在王员外客店要了一间临街的客房。今早,他起来洗漱过,吃了碗面,讨了一壶煎茶,而后坐在窗边,静望街头。

晌午,那些人陆续到来,三槐王家的、皇阁村的、望楼村的、帝丘乡的、阳驿乡的、襄邑县的、宁陵县的、拱州的、应天府的、皇宫中的,各自在街边张望,每个人都怀揣心事。陆青瞧着,不由得微叹了口气。人人盼着能无事,却又不断生事,一生便在这无事与生事间奔波。陆青自家也因那片槐叶,出了那小院,来到这里。不过,他不是来生事,而是想消事。

了因所托,他不愿应承;王伦所托,他不愿染指;王小槐来求,他忽而想起院墙外飘进来的那片槐叶。他本只求一心之静、一院之净,然而这静与净,哪里是一道土墙便能隔出?院内梨树,墙外槐树,以及远近无数之树,尽都在同一天地间,同受雨露风霜。心又何尝不是如此?陆青原以为王伦一死,自己便与这人间断了最后牵系。然而,王伦死与不死,那心念始终都在。了因禅师所言之因果,便是这心念之因果,由此及彼,由彼及众,相互牵系,绵延不绝。

明是心念之明,暗是心念之暗;净是心念之净,污是心念之污。这心念因果,如海一般,哪里有独明独净之域?人不宁,我便难宁。人不净,我便不净。正如了因禅师所言:“岂因秋风吹复落,便任枯叶满阶庭?”这人世之暗污,恐怕永难除尽。但心向明净者,岂忍坐视?暗来点灯,污来净除。发于天性,自当如此。

于是,陆青答应了王小槐,并与他们商议出还魂之计,先将那些怀有杀心恶念之人惊起。而后由陆青前去驱祟,一一相看,寻找真凶。再选出合适之人,来了结杨戬。陆青并非行刺,而是望能消除杨戬心中之恶。这等地位之人,一念既能毁万民,一举亦能济众生。与其杀掉一个杨戬,换来一个李戬,不若替这杨戬唤回良知本心。

不过,杨戬远非常人。陆青多年相人,心事至深至隐者,心中也不过叠积三十多层,而杨戬心中曲折扭结,恐怕胜过一倍。陆青想:那便依易经之数来布此驱祟还魂之局。一阴一阳,尽人性之变。六十四卦,总万物之机。它虽不能遍及天下之理,却有始有终,有明有暗,递推累进,循环周备。

定下计策后,陆青便前往皇阁村,假意寻访王伦。三槐王家的人见了他,果然拥过来,请他驱祟。他便走进王小槐家堂屋,坐下来,一个个相看。进来的都是被王小槐“鬼祟”惊吓之人,心底诸多愧惧全都被震出,如同泥潭被翻搅。

陆青相看过那些人后,发觉王小槐所疑不假,王豪恐怕的确并非病死,而是被人逼杀。逼杀他之人,应是宫中那个供奉官李彦,然而李彦却只是以言语相逼,并未动手行凶。至于暗杀王小槐的那八拨人,陆青至少发觉了其中大半。然而,这些人也并未真的杀死王小槐。

这场事件,虽寻不出杀人真凶,却激出许多杀心、杀念、杀机,更荡起许多恶意、恶念、恶行,真如秋风吹落无数枯叶,随扫随落,无有止境。陆青只能尽力驱除他们各自心中阴祟,让他们能获安宁。

这场相看极耗心力,幸而陆青常日心底清静、元气充盈,才勉力支撑。相罢之后,他回到京郊那座小院,躺倒即睡,一气睡了三天。醒来后,仍坐在小院檐下,静看那棵梨树抽芽、结苞,开出一树鲜白。

昨天傍晚,他离开时,夕阳下一阵微风拂过,满院顿时如雪纷飞。此时,坐在窗边,望着街头人群,陆青不由得又忆起那满眼雪白。

近午时分,一个货郎沿着汴河大街快步行来,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一顶轿子,那轿子前后跟着五个便服壮汉,引头的正是皇城使窦监。杨戬来了,陆青坐正了身子。

前面那货郎叫祝满子,头戴一顶竹笠,手执一根细竹,竹上挂着十数根清明辟邪彩绸,是陆青特地使钱,叫他走在那轿子前头,好提醒那些前来“驱邪”的人。陆青不只安排了祝满子一人,今早另有五个人接替跟踪杨戬这顶轿子。据王伦所言,这两年杨戬因连番遇刺,出行极小心隐秘,从不乘官舆官轿,更不会骑马。陆青起先不知该如何跟踪杨戬,后来想到,无论杨戬行踪如何隐秘,都离不得一人——皇城使窦监。因此,陆青寻了祝满子和五个同伴跟踪窦监,为避免窦监起疑,一个人跟一段。祝满子则守在汴河大街这边,见到窦监和轿子,便走在前头,给诸人提醒。

那轿子过来时,陆青望见王盉、王盅、王盆、刘呵呵等人照他所言,依次凑近了那轿子,低声念了一句话,随即迅速走开。这些话都是陆青依照易经六十四卦,推测这些人心事所向,再结合杨戬生平各般心病,力求一一对应,既望能让这些人解开心结,又愿能句句击中杨戬。

杨戬患有哮症,却将自己密闭于这轿子之中,身心皆囚,就算再有定力,也难免受这些言语惊扰。他若能听得进这些话语,略有反省懊悔,那于天下苍生都是大幸;他若听不进,却又不敢出轿,必会引发哮症,或许会命丧在这自造囚笼中,那便是他自寻其祸、自致其亡,也算了结这一世因果;若此法并无效验,杨戬安然无事,恐怕便是这大宋气运耗尽于此,无人能挽其颓败。

陆青自然期望头一种结果。望见那轿子徐徐出了东水门,他下楼赶了上去,跟在那轿子后面。一路上,不断有人凑近轿子低语,却不知轿子中杨戬是何等情状。

轿子缓缓上了虹桥,在桥顶被几个人拦住,陆青认得当中骑马那锦服男子,是宫中供奉官李彦的义子,人都称他李衙内,常日极为跋扈。可这时,虹桥下那只客船忽然出了事故,险些撞到桥身,四下里顿时喊嚷起来。喧闹声中,那李衙内对着杨戬轿子高声喊了句:“咬牙攀上最高枝,转眼春去近危时。”

这是最后一关,陆青便快步走近那轿子一侧,对着轿窗唱起《柳枝词》。了因禅师曾寻访过杨戬姊姊,记下一条,杨戬幼年头一回哮症发作,他母亲抱着他,唱了一夜《柳枝词》。陆青想:即便百世恶魔,恐怕也难忘儿时这一段慈爱。若这支乡谣都打动不得杨戬,此人之心便真已冷硬成铁,再无可救之机。

一支《柳枝词》才唱完,轿窗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手里握着个瓷药瓶。手指一松,药瓶跌落下来,滚到陆青脚边。陆青朝轿子里望去,轿帘掀开了一角,杨戬斜靠在轿子一角,仰着头,闭着眼,嘴微微咧开,一动不动,已经死去。嘴角却隐隐凝固一丝笑意,像是在祈望。

陆青只匆匆望了一眼,轿子后面一个护卫急赶过来,一把推开他,朝里呼唤:“太傅!太傅!”窦监和另两个也全都赶了过来。这时桥两岸叫嚷声越发震耳,桥下那只船已驶过桥洞,并蒸出气雾来。

陆青却无心顾及那些,站在一旁,一直望着那轿子。窦监唤不醒杨戬,忙喝令轿夫抬起轿子,慌忙往桥下奔去。

陆青立在远处,心里暗想:杨戬并没有选他所预计的那三条出路,而是丢掉药瓶,自求解脱。如此,于他,于天下,或许都算善果。

他微叹了口气,正在沉想,却被一个木箱狠撞了一下。扭头一看,竟是翰林院画待诏张择端,肩头挎着画箱。张择端原本只善画楼台界画,后来才转而习学画人物。三年前,张择端曾寻见陆青,向他请教观人写神之法。陆青见他心性淳朴,又只痴迷于画,是难得的纯善之人,便将自己相学精要传授给了他。

此时,张择端只顾着去追看那只客船,全没见陆青。陆青也不禁扭头向河水上游望去,一望之下,顿有些惊诧。那只客船已变作一团白雾,飘散木樨香气,滚滚撞向前面一只游船。随即,那雾气竟越缩越小。紧接着,一个白衣道士从雾中飘浮而出,那道士身后跟随两个白衣小童,各执一只花篮向河中撒花。三人很快便飘至桥下,桥上两岸惊呼一片。

陆青一眼看到左边那个道童,更是大惊。再仔细一瞧,那童子竟是王小槐!

道士、道童飘向下游,不久便转过河湾,再瞧不见。水面上留下一匹银帛,上书“天地清明,道君神圣”。

陆青不知王小槐为何竟会现身在此,且是这等神异。他正在惊疑,忽然听到身边有人唤,是张择端。张择端也是满脸涨红,犹在震惊。两人略拜问言谈了两句,张择端忽然说:“我将才瞧见王兄弟——”

“王伦?”

“嗯,他在河北岸力夫店那边,似乎穿了件紫锦衫,上了河边一只船…”

陆青忙告辞一声,快步下桥,赶到力夫店那头,走近水边,向河边几只船上寻看了一遍,都未见到王伦。他又打问了几个人,那些人全都忙着看那白衣神仙,并没有一个人留意。

陆青只得作罢,站在河边,望向两岸人群。众人仍都激奋无比,纷纷聚在一处高声论谈。陆青心头泛起一阵莫名滋味,似怅似恍。他怔立半晌,忽而想起坊间词人萧逸水所制新曲,他爱此曲萧散清远,不由得随口填词,低吟了一阕《风土破》:

一叶枯,一叶荣,莫向春风问秋风。满目山川纷摇落,炎凉此心同。

千窗暗,千窗明,尽炊黄粱一梦中。无限烟波入沧海,明月照虚空。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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