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螺斋沿海州先占记

海螺斋沿海州先占记 小栗虫太郎
书籍介绍:
小栗虫太郎,自幼便有“神童”之誉。其人兴趣甚杂,对英语、法语、文学、影视等各个门类均有独到研究,几乎每篇小说都是旁征博引,某些典故甚至没人知道出处,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不负日本文坛“超人作家”的盛名。本书收录了《完全犯罪》、《方子与末起》、《石神夫意人》、《红毛倾城》、《白蚁》、《解说》等六部小栗虫太郎的推理小说。

作者简介:
小栗虫太郎,原名小栗荣次郎,1901年生于东京,毕业于京华中学商科专业,1922年仓协了一家印刷厂,不久倒闭。他早年作品为《红毛骆驼的秘密》、《魔童子》,未有影响,1933年写出了《天衣无缝的犯罪》,一跃为文坛新星。后来又发表了《圣阿雷基塞修道院惨案》(1933年)、《梦游杀人案》(1934年)、《白蚁》(1935年)、《铁面具的舌头》(1935年)、《20世纪的铁面具》(1936年)、《跳上四方金字塔》(1937年)、《有尾人》(1939年)、《恶灵)(1946年)。1946年因脑溢血去世。其作品使用机械推理手法,以暗中巧合来揭示犯罪心理,有浪漫主义手法的倾向,是日本“变格派”侦探小说的一员大将。
在日本被称为“超人作家”的推理小说家。他的作品博杂炫目、妖异怪诞,每篇都带有百科全书般深不可测的超人学识,读者一旦涉入他的推理世界,必定会迷失方向。1934年小栗虫太郎在《新青年》连载他呕心沥血之作《黑死馆杀人事件》。这部集离奇的连续杀人、华丽的诡计和推理、充满魅力的炫学于一身的奇书,被奉为“日本推理四大奇书”之首。1946年因脑溢血逝世,留下遗作《恶灵》尚未完成。
小栗虫太郎之所以被称为“超人作家”,其原因就是他的作品,确实完全不可能是人类所能写出来的。推理小说史上一定要评选一位怪奇知识研究最深刻、知识面最广的作家,非小栗虫太郎莫数。小栗的作品中,诡计设计具有极致专业的创意,常以高深的医学、化学、物理学、生理学、精神病理学、经典刑事案例等等艰深的知识来构建诡计或者完成推理,作品中常描绘光怪陆离、荒诞诡异、绚烂异色的杀人手法、尸体或现场。作品的晦涩异常,经常被称为“论文式”推理小说。

海螺斋沿海州先占记TXT简介

海螺斋心中感慨良多,不禁喃喃沉吟道:“人虽死,版图犹生……”
然而,这一切却全都在瞬间逝去,一种壮志未酬谢身先死的寂寥之情,涌上了海螺斋的心头。大海长啸,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副自己走过此地,傲然立于岩礁之上的幻像。在这海参崴的海角尖头高声长啸,掀起高高的潮雾,扑向岩礁化为四溅飞沫的波涛,莫不会是来自故国的海浪?没错,我已撞得四分五裂,化为了点点飞沫。
其后不久,挖金贼一把火烧毁了海参崴。此举原本是为了防止疾疫的蔓延,但也正因为如此,那些与海螺斋相关的史料也就全都化为了灰烬。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山头上,一名韩人正用怀疑的目光远望着村落里燃起的熊熊大火。
但在这名韩人的眼里,就只看到了屋子不断地蔓延燃烧,却不知一段历史的残片,正随着滚滚的浓烟消逝无形。

海螺斋沿海州先占记

序、我是怎样发现这份侵寇记的
古往今来,我们日本人就只知道本国有两位探险家,一位是间宫林藏,另一位是白濑中尉。
然而我却想提出另一位——江波户海螺斋与他们两人齐名。这是一份长年来从未在正史中出现过的,天明时期的沿海州侵寇记。带着率先占领无主土地,扩大皇土范围的目的,天明七年,即洋历一七八七年七月,他于当时的中属鞑靼,如今的苏联领土康斯坦奇诺夫斯基附近登陆,在该处学习当地的土话地理风俗。在逗留了一年时间后开始南下,最终到达了住有少量满人和朝鲜人的海参崴——也就是现今因援苏油船而发生问题的符拉迪沃斯托克。
这处位于康斯坦奇诺夫斯基附近,被拉·彼鲁兹的探险船命名为Receveur海角的地方,聚集着为了寻求自由而逃至此处的西伯利亚流刑囚、哥萨克人、满洲的杀人者和渎职的清朝官吏等,在这荒无人烟的土地上形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村落。海螺斋也同样加入到了这个奇怪的集团中,没过多久便成为了一伙人的头目。然而该地土壤贫瘠,且半年以上的时间为寒冰封锁,使得这帮逃亡者虽然身为万物的灵长,却为狼群所迫,生活窘困凄惨。
因此,海螺斋号召众人南下,前去寻找一处气候更为温暖、土地较为肥沃,且野兽海鱼更为丰富的乐土。当时,由此地直到韩国边境,全是一片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这片蜿蜒长达一千公里的锡赫特阿林地区,是一片地理学上的黑暗世界,人际罕至之地。因此,此地没有任何道路,野兽横行无忌……春天在冰雪消溶、深没及膝的泥水中彷徨,夏日则往复于蚊虫云雾包裹之下的大密林中,抑或是为山林大火所迫,更有时又与坚冰风雪奋斗,这场七十三人的艰辛旅程,实在是难以用文字来表达。在长达一年多之久的艰难跋涉之后,众人终于发现了海参崴,并将此地当成了自己永世长居之所。
半年之后,这片边境之地俨然成为了一个清朝的威令、文化所无法影响到的化外之国。且与该地比邻的长白山脉一带,乃是一片封禁之地。康熙十六年,清朝因其龙脉在此,故而将长白山脉全域定为圣地,禁止闲杂人等入内。打那以后,闯入这片地域的,就只有逃亡罪犯、触犯禁令的采参者,或是些前往崴沙河流域夹攻沟金场的亡命淘金者。当时,吉林东南四十五里地的夹皮沟一带,已由人称“挖金贼”的一伙淘金者们所占据。他们长年无视政府,组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国度。后来此地以有名的韩效忠为中心,化为韩边外,成为了由韩氏豪族所统御的国中之国。当时一个名为李炮头的人率领着多达五百人的淘金者,将势力一直拓展到了土们子河。
于是,向北延伸的海螺斋的侵寇,和这伙挖金贼之间自然也免不了冲突纷争。这两个化外之国,一场大战势在难免。最终,双方在土们子金场的小六道沟附近大战一场。西起夹皮沟东至土们子,散布于七十余里沿线上的各金场中的两千人,与海螺斋一方的七百人相互对峙,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尽管海螺斋获得了胜利,但后来却因中了李炮头的奸计,死于恶疾,在称霸的半途中亡毙于土们子。是时,时值一七九O年的五月。
如上所述,在间宫林藏的东鞑靼探险十二年前的天明七年,由黑龙江河口启程出发,横跨延伸至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锡赫林山脉,首次踏破了这片中属鞑靼的黑暗地域的江波户海螺斋,其探险规模可谓宏大,堪称世界的一大探险之旅。如若将白濑中尉比喻为月亮,而将间宫林藏说为太阳的话,那就必须将他看作一颗处在可将太阳系视为河岸砂砾的,银河系遥远彼岸的新宇宙中的黑暗之星。此外,他心中的一番率先占领无主这地,将其归为皇土的意志,对我国之人而言,可谓空前绝后。我在此人的事迹之中,第一次看到了在人称欧洲文明第三期的地理学大发现时代伊始时,向着未知的海洋踏上旅程的大航海家们的影子。
或许众位看官中的大多数,会认为本篇不过只是作者捏造出来的事实。既然曾经发生过如此大的事,却又怎可能会鲜为人知?这一点着实让人感觉颇为蹊跷。亦或有人会将本篇贬低为对史学的冒渎,赞誉为一大奇文。对此,我可以怀着毫不动摇的自信,如此回答众位。
在我国历史上,再没有比海外渡航者的事绩更为暧昧模糊的方面了。其中既有盛名遐称于世,而其真实身份却不为人知者,同时也有如同这位海螺斋一般名不见经传,却引导着时下的南进呼声,令大众作家垂涎三尺的人物。为了证明这位海螺斋的出现决非异例,接下来我就先来例举一二。
首先,作为颇负盛名、而其真实身份却不明的,有曾经进犯菲律宾的日本人Sioco。此人曾在一五八O年,忽然与六十二艘船只组成的中国海盗一道,攻击了当时才刚刚建城十年的吕宋岛首府马尼拉。当时这群海盗的首领是李马鸿,而其副将便是Sioco。而Sioco当时还曾与总督雷加斯比之孙——萨尔塞多麾下的守城兵大战一场,并最终突破城墙,于市街之上放火抢略。尽管这一仗最后以守城军获得胜利,众海盗战败而逃告终,然而这位骁勇无比,令西班牙人闻风丧胆的Sioco,其真实身份却至今无人知晓。由于一五八O年,即天正七年时,向丰太阁提议出兵远征吕宋的原田孙七郎和鱼屋肋右卫门等人曾多次往返吕宋,故而令世人对此二人猜测颇多,但最终却也未能得到证实,菲律宾史大作《Magellania》之中也找不到任何的线索。
接下来要例举的是首次航海到达中国,隶属于亚细亚孟加拉公司的德国船只——凯尼希·冯·普洛伊森号,于一七五二年离开普鲁士的埃姆登,并于年内抵达了广东。在该船启程回港时,也曾让一名有着“大运河的Koemon”的诨名,真名Schmidt Koemon(估计汉字写作“清水嘉右卫门”)的日本人上了船。这艘船后来突破了英国东印度公司的重重阻碍,最终在翌年夏天回到了母港埃姆登。途中,在一场爆发于尼科巴群岛附近的惨死炮战中,清水嘉右卫门壮烈成仁。此事乃是当时仍属德国领地的青岛官制志《自西向东》里,记述的有关中德交通史的一篇文章。然而估计就连记述此事的原书名称,也却是无人知晓。
同样的例子还有许多。那么,这位海螺斋的秘辛,又为何会被埋没尘封于历史之中呢?这是由于当时沿海地区人迹罕至所造成的。若将如今的俄语地名改换为当年隶属满洲领地时的名称,那么首先张鼓峰事件中的波西耶特就叫做波西国,伊万是驿马河,亚历山德鲁夫斯库就是堆依河,玛林斯库和索菲斯库则称为札依,哈巴洛夫斯库的名字则是玻璃。这些地方,全都是由浦盐到乌苏里江、黑龙江岸,适宜人类居住的大河沿岸附近。而像塔佐夫·诺彬斯库等日本海沿岸的各个村落,尽管还能查到后来的俄文名称,但隶属清朝领土时的名称却已是无稽可考。由此推测,尽管当时在尼布楚条约中名义上属于清朝领土,但这片海螺斋曾经踏破的地域上,当时满人还并未涉足。
因此,这一带当时可称为无人居住的区域。它既不受清朝支配,也不为俄国所管辖,东面是荒无人烟的锡赫特山脉,南临大海,由北至西则是就连吉林都统都不知晓的,由李炮头所辖的挖金贼们组成的不可思议的国度。其中所发生的任何事,世人都无从知晓。而也正是因为如此,抢先占领的事实才能得以成立。
江波户海螺斋此人原本乃是福冈藩水手的中船头,本名清右卫门。其父为六桨以下船只加子头的船夫,身份低微。开始的时候,他取其出生地之名,名为“奈知的音吉”,后来因器量出众而被江户波家收为养子,天明七年时正值三十八岁。隔年,他伴随主君,前往长崎负责防卫。在该地逗留的一年时间里,他时常踏访出岛上的兰馆,其勤勉学习的结晶,后来化为了航海术书《驶船金针》和洋船图解《万国大舶图绘》,令海螺斋声名大躁。
而到了这一年的二月,防卫期结束,守备交由佐贺藩负责,主君撤到了博多。然而海螺斋当时却受托担负了对州宅邸破船宝龟丸的修理监督,在修理完成前,一直逗留于长崎。不久之后,宝龟丸的修理完工,载着四名朝鲜漂流者,在返回对马岩原的航行途中遭遇强风。在日落时分看到了朝鲜的济州岛的夜里,他喝得酩酊大醉,坠入海中身亡。时年天明七年旧历五月二日——以上便是《桅索新话》中对海螺斋此人的记述。
海螺斋死了。至少在我得知“Natshotkin的侵寇”之前,是这样的。而前边我之所以会说他死于土们子之战,是因为一篇名为《Wei-sha-ho California(崴沙河大金矿)》的夹皮沟旅行记。一八九六年,美国俄亥俄州的基督教循道宗信徒兼旅行家约翰·弗莱希沃特走进了夹皮沟。当时,土们子的俘虏中依旧流传着些相关传闻,还有几位能将由那场历尽艰辛的南下开始,到土们子结束的一切完整地讲述出来的高龄老人。听过他们的讲述之后,弗莱希沃特专门用了一章的篇幅记录了此事,甚至还挥毫绘制了插图。他高度地赞扬了侵寇者的首领Natshotkin,说是就连他们自己国度的开拓者中,也鲜有此等人物。
请众位仔细看一下,这幅由弗莱希沃特绘制的插图(插图见次页)中的那位Natshotkin。众位难道就不觉得图中挥舞长鞭、貌似Natshotkin之人的头发,看起来很像日本的惣发吗?此外,我对Natshotkin这个名字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经过一番推敲回忆,这是记述在拉·彼鲁兹的航海日志中的一个济州岛洋面上的漂流者的名字。那么,航海日志中获救的这名韩国人(?)Natshotkin,与土们子的侵寇者Natshotkin是否就是同一个人呢?
拉·彼鲁兹奉路易十六之命展开太平洋探险,伪装起罗针盘,天测仪两艘舰艇,于一七八五年驶离开布雷斯特军港。像他这样与我们日本有着深远关系的探险家,史上再难找出第二人来。尽管当时他进入了如今的间宫海峡,也就是当时的鞑靼海峡,但他却并没有断言这是一片浅海峡的勇气。而这一点也成为了日后令间宫林藏功成名就的原因。这些后话暂且按下不表,起锚出发的两年后,一七八七年四月九日,拉·彼鲁兹离开了菲律宾马尼拉,中途于台南靠岸,随后沿与那国岛进入中国海,六月十四日来到了济州岛附近。接下来,我就来引用一段这一天里,拉·彼鲁兹的座船“罗针盘”的航海日志。
一七八七年六月十三日周三,于济州岛一湾外单锚停泊。
六月十四日周四。风位东、东北东、东南东。初时风和日丽,中后期遇强风,伴随有薄雾。
上午六时,于锚地外发现有漂流者。立即派遣小艇前往,将其救归船上。男子留有头发,赤身裸体一丝不挂,然礼仪端正,面无惧色。予其衣服,男子巧妙着服,虽似韩人,然因言语不通,以手势向我等请求休息。
正午,展帆。
下午二时,舰长带出漂流者,颇有兴致,与其戏耍。先让我等站到一排,一一点唤我等名字,重复数次后,以手指其人。漂流者颔首,答曰Natshotkin。
下午三点,“天测仪”号增加帆力,再三督促。
如此看来,两者实为一人这一点已是不容质疑。而且此事的一致并非只有一点,尚有多处佐证。我经过查证,发现拉·彼鲁兹的日志上日期有误。他四月九日时启程驶离马尼拉,但在驶过一八O度的子午线时,却并未更改日期。如此一来的话,日志中记述的济州岛洋面日期,就并非六月十四,而是六月十五日。如果再将其换算成旧历的话,那么不正是五月三日,海螺斋坠海的翌日拂晓了吗?
如此看来,当时他因惧怕船上之人将其送归日本,并未揭露自己是日本人的身份,同时也不讲兰语,坚决闭口不言。此外,又因恐累及其养父家,故而告知了对方“奈知的音吉”这个以前的名字,而拉·彼鲁兹则误听成了Natshotkin。
而决胜点,响彻的地平线彼岸的远雷,伴随着狂风滚滚而来。相信也好,怀疑也罢,都将会为这受其赤怒电火所驱使的,海螺斋的热情所打动。
一、 郁金香与楯饰
长崎港内深处,一处扇形的填海地——这里便是出岛的兰馆。在这十多栋建筑中的渡来船长室中,前天才刚入港的“缇格尔”号的船长Klok与海螺斋两人,正沐浴在二月午后的暗弱阳光下,相互面对。克洛克与海螺斋两人是在五六年前,因为一件意外之事而相互结识的。当时,克洛克忘却港规,深入内海,险些触犯禁止兰船入内的大忌,而刚直不阿的海螺斋厉声喝斥了他。此事后来却反而拉近了这两位奇人之间的距离。
“五六年不见,江波户大人似乎变了不少啊。以前与阁下相见之时只觉阁下眉宇浓黑,目锐若隼,令在下心想日本竟然还有如此精强这人。尽管在下身材也已算魁梧,但阁下却要更胜一筹。但今日一见,却又感觉阁下比昔日消瘦了一些。真是辛苦阁下了啊。”
“哦?是这样吗?”海螺斋一笑,心中那难以抹除的寂寥之情显露无遗,“生活不惯,以致如此消瘦啊。在下虽擅长掌舵,但如果上了岸的话,那可就不成了。”
话虽如此,却也不过只是一番虚言罢了。当时,北方的喧闹业已传到了这南国之地。听闻罗刹俄国的武装炮舰频繁出入于虾夷、千岛近海,令他心中恼怒万分,日渐憔悴。而每当此时,克洛克脸上的神情便总是欲言又止。上次来航时,克洛克向他讲述了荷兰的海上史。初期的名将德·韦特和托罗姆普,英勇擅战。从西班牙将领德·波斯的旗舰“纠问”的桅杆上扯下了西班牙旗的约翰·哈林;首次绕过南美大陆尖端合恩角的威勤姆·斯豪滕,还有在北水洋的诺瓦亚·泽姆利亚岛度过严冬的范·希姆斯柯克等大航海家的事迹。克洛克不厌其烦地讲述着这些过于浪漫,在陆地上根本就行不通的往事。之后,他又说道。
一个国家的存亡与否,关键就在于该国是否能够掌握住其周边海域的海上霸权。倘若某个国家称霸于某片海域的话,该海域周边的其它国家便会由此一蹶不振。他的这些话,令海螺斋联想到北方的危急情势,心中忧急如焚。正是由于过分的忧心烦恼,使得他抑郁成疾,憔悴消瘦。看到此情此景,克洛克拿出从船上带来的一种烈酒,劝了海螺斋一杯。
“不满之情,我心中也存在有。我时常会怨恨时代,恨自己生不逢时。同样是啃着硬如石块的面包,嚼着泛着盐臭的肉干的大海男儿,然而一百年前和现在的情况却已完全不同。如今世间,再也没有未知的大陆,再也没有无人到过的海洋。尽管同样出生于西弗里斯兰的合恩,但那些家伙却因为生得巧,于是便成为了大航海家。而阿贝尔·塔斯曼之流的人,甚至还有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岛。”
“有了克洛克阁下这样的地位,还有什么可觉得不满的呢?您这样一位红极一时的船长,又怎会说出此等怨言来呢?”
“细细想来,阁下之言倒也不无道理。比起本国的领土来,还是航海更加重要。这东印度公司,也被国人看得比国家还重。说起来,全国人民都将生命托付到了大海之上。想来荷兰与此地之人的想法,也是相差万里。我等兰人自打生下来那天起,便呼吸着微咸的海风,吸吮着母亲那带有海草气味的乳房。稍稍长大之后,承载我们的便是海船般晃动不止的摇篮,耳朵里听到的也是讴歌那些航海家的摇篮曲。在双亲盼望孩子长大之后亦能如此的谆谆教导声中,年幼的我们安然入眠。可是等到我们真正长大成人,准备扬帆远航时才发现,如今已经是什么都不剩了。不管走到何处,都已由他人打理得有条不紊,海上的生活也愈发艰辛。”
老克洛克的双颊上,年轻时的光辉与酒气一同高涨起来。这里与船长室里有着天壤之别,装饰简陋,帆布窗帘肮脏污秽,高挂在墙。屋子之中,就只有一盆刚刚发芽的郁金香,和荷兰东印度公司那威严的楯饰。
海螺斋用不解的目光,看着这位追寻年轻之时的梦想的克洛克。对每天过着千篇一律的枯燥生活的海螺斋而言,对与这首诗一同漂流于未知大海这上的憧憬与向往,的确完全就如同另一个世界一样。都一把年纪了,克洛克却依旧沉吟不止。心中如此想着,但他却并未察觉到自己心底那受新奇事物所诱惑的意识和不可思议的动摇。
克洛克已是烂醉如泥。
“阁下在这闭关锁国的日本所学的那些造船的航海技术,也唯有离开了桌面,才能彰显出其价值。嗯,这话说来却也触犯了禁令。但我心中,却仍旧没有舍弃年轻时的梦想。倘若我还能再年轻上几岁的话,那么为了能扬名千载,我宁可冒险远离这个国家……”
“哦?这世上还有阁下所说的这种地方?”
“正是因为有,我才会如此为难。我在澳门听贝纽夫斯基伯爵说,中国鞑靼如今仍是一片无主之地。”
“哎?贝纽夫斯基伯爵已经到了阿波……”海螺斋吃了一惊,呼吸急促满脸涨红,端到嘴边的酒杯停在了半空中。
这艘由Maurice Auguste, conte de Benyowsky所率的“圣保罗佩特罗”号武装舰船,不仅只是第一艘到访日本内地的俄国舰船,同时还是一艘由流放囚徒操船航海的戏剧性炮船。其实就连我自己也对这场贝纽夫斯基的航海颇感兴趣,心中一直暗藏着希望将其写成小说的念头。
接下来,我便来大致记述一下这位贝纽夫斯基的冒险旅程。当时,身为波兰贵族的伯爵在战场上身受重伤,被敌军所俘。之后远涉西伯利亚,被送到了堪察加半岛上波尔夏河口附近的Bolshoresky Ostrogg。然而在到达该地之后,他与其它的流放囚徒密谋脱逃,设法将船长茨林的武装炮舰“圣保罗佩特罗”号弄到了手。一七七一年五月十二日,他与九十六名流放囚徒一道离开了波尔夏河。随后,在他们漂流于科曼多尔群岛与千岛近海之时,因遇上了风暴,被冲到了日本本土近海。当时“圣保罗佩特罗号”的情况如下。
——饼干告罄。六桶盐渍鱼和两桶干鱼因船底的闷热而受潮,已经开始腐烂。就本日的调查来看,已经只剩两桶干鱼,两桶雨水及四桶清水。这些物资仅够供给十四天的饮用和八天的口粮。
此时,“圣保罗佩特罗号”将前进的路线转向日本,航行来到了他们称为Usilpatchar的阿波国某湾岸。在那里,他们受到厚待,获得了想要的东西。随后一行人离开该地,沿途于他们称为Misaqui Iphimas Kattas的萨摩大岛停靠后离开日本,于九月二十二日抵达了澳门。那么,克洛克当时究竟又从这个贝纽夫斯基那里,都打听到了些有关中国鞑靼怎样的情报呢?
“北纬五O度五O分处,有一江名曰黑龙江,长达五百里,于鞑靼境内河流而过。”克洛克随口说道。
“且该河畔并无俄国人。此外,尽管目前尚不明确,似乎也没有满人。而说到俄国人究竟是在哪儿的话,其实,由该地直到北方的鄂霍茨克,便仅有寥寥数人而已。顺带说一说这鄂霍茨克镇的规模,贝纽夫斯基到达时,该地仅有三百二十二户人家。除此之外,就只剩四百八十名左右的流放囚徒士兵。此外,鄂霍塔河口处竖有一圈木栅栏,他们便将此称为城寨——情况大抵便是如此。而说到由此向南的景况,想来阁下心中也大致有所猜测。总而言之,黑龙江以南完全就是一片无人之地。”
用已经略微有些口齿不清的舌头说完,克洛克的下巴微颤,脑袋耷拉了下来。屋里变得鸦雀无声,就如同周甫、源内在邻屋之中一般,讲读之声隐隐传来。海螺斋长叹一声,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克洛克的那一腔热血,已然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他说,如今与令日本躁动不安的沙俄的接壤之地——中国鞑靼是片无人管辖的地方。明知如此,我却依旧在这里纸上谈兵。有仇不报非君子,来为寇,去不为寇也。”
为克洛克的热情所慑的海螺斋,在心中鞭笞着的同为大海男儿,却毫无半点儿出息的自己。此举既可当成是对俄国侵扰北方的报复,同时也能让自己通过中国鞑靼的地图,永远地活在世人的心中。去年,最上德内不也出发前往了萨哈林吗?去与不去,两种想法在海螺斋的心中掀起了一场狂风暴雨。这时,眨着睡眼醒来的克洛克出声唱道。
“一七五O年,扬·多斯塔古摇摇晃晃,坠船而亡。临死心想,下辈子要做个海员。而可怜的扬,却身在运河之上。”
海螺斋吟诗以对。
“海阔无人往,诸舡不解缆。”
听他就此再不作声,克洛克惊异地说道:“阁下莫非哭了?”
“在下并未哭泣。拙荆亡逝已有四年,犬子夭折亦满两载,何况值此北方边境多事之秋,在下又岂能抹泪饮泣。”
过了两三天,到了旧历的二月十四,海防之任交至佐贺藩手中,福冈藩撤至长崎。牵引着前缆的小船上锣鼓喧天,御座船在橹声与太鼓声中紧随其后。御座船上,六十只桨齐划,便如同百足蜈蚣伏地爬行。南国长崎眼下已是春意盎然,女神高锋炮台之下,杏色海涛轻拍礁岸。海螺斋眼望着数百里汹涌大海彼岸的中国鞑靼,心中暗自决定,只待渡航机会的来临。
“此刻太阳升起,我等远眺陆影——这句亨德里克·哈德森曾在半月号上叫嚷的话语,还有最终像他一样的客死异乡,追寻梦想,任由命运安排。这正是生于大海的男儿汉双肩之上所肩负的宿命。任随世人笑我癫狂,讥笑我是个发现新大陆时代狂风中的畸形儿好了。留在陆上也是一死,前往大海也同样终亡。倘若能令中国鞑靼之地化为皇土,我之此生便得永生。”
诚然,这的确是当时表现出的一种时代思潮。在北部遭到侵犯的同时,世人忽然关心起时政来,而这位海螺斋,却又堪称时代的先驱。宝龟丸上所发生的事,便如之前序章中所述,而可查考的资料,也只有《桅索新话》。而在他被拉·彼鲁滋的“罗针盘”号救起之后,其名也仅只在当天的日志中提到过,而随后直至七月十一日到达莱斯布鲁海角这段期间,他的经历便如白纸一般,毫无可查的典籍。因此,为了不致有失真实,我便暂且略去这段时间里的事,由“罗针盘”、“天测仪”二舰通过莱斯布鲁海角时说起。
在济州岛救起海螺斋后,拉·彼鲁兹的探险船队左舷面对着巨济岛,进入了朝鲜海峡和日本海。他们先是沿着朝鲜的东海岸前进,随后调转船头,接邻着能登半岛向前,然后再次调转船头,沿着鞑靼沿岸航行。七月四日,众人发现一处海湾,将其命名为Suffren,也就是Zolotoi海角的背后。
说到在此期间,异国船只上的生活究竟给予了海螺斋些什么的话,那就是初次乘坐帆船时的新奇感了。
在风向骤然改变,所有的船帆全都逆风之时,海员们精妙的操帆技术,令海螺斋惊叹不已。而在风吹帆动时,诸帆的帆脚索和扬帆索,也如帆面一样时刻紧崩,既不过缓也不过急。随着船只北进,海雾渐浓,海员们又计算着饱含湿气的诸索将变得短缩,逐步放缓。到了即将前往桦太一侧的头天下午,海面上忽然风势停息,因此两舰便在一处以随军牧师莱斯布鲁之名命名的无名海湾中过了一夜。
“如何?这附近是否有什么能够引起你兴趣的事物呢?若有的话,那就上岸去一探究竟吧。”拉·彼鲁兹对理学者贝鲁尼泽说道。这位指挥官与库克船长一样,以高洁而着称。其感化下的士卒多么优秀这一点,完全可以从他们对海螺斋的慰藉方式中体会到。
海湾之内,海鸟在獠牙般尖耸的岩礁之上跃行。火山岩形成的赭红岩壁,形成低矮的棚架,环绕着海湾。岩壁之上泥柳众生。然而这一切,似乎都丝毫无法引起学者贝鲁尼泽的兴趣。只听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了海角之山的随军牧师莱斯布鲁说道。
“看在我的薄面上,还请务必上岸看看吧。难得以我的名字命名了此山,倘若太过随便的话,不免遭人非议。还请务必找些什么特别之处来,让此地名满天下。身为学士院老师的您,想来也不致会阻碍我这可怜牧师扬名天下的机会吧?而我今天,也会为众位上岸之人进献上我最高的特别弥撒。”
“既然要上岸,那就请将Natshotkin也带上来吧。”俄语翻译德·莱瑟普也帮忙说好话,“他来到此处之后,还从未讲过只言片语。牧师您虽已对红尘俗世早已淡然,却也从未有过一月之内不说一句话的苦行吧?还是让他也脚踏土地,稍稍开心一下吧。”
机会来了。随军牧师莱斯布鲁带领着四五名军士,与背负着一顿饭粮食的海螺斋一起坐上了小艇。不久之后,一行人脚踏着中国鞑靼大地,向着莱斯布鲁山迈进。大海渐渐远去。尽管时值盛夏,此地的北国色彩却也甚浓。落下桅帆的两艘帆船,在如同渗了冰冷的锡一般,显出一派青色,在不时飞起的海鸟群中若隐若现。不久之后,穿过长满矮灌木丛和水苔的冻土苔原带,稀疏的树林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山雾骤起,寒风瘦骨的落叶古松枝头悬着雾凇。远处松鼠叫声隐隐传来,令这无人树林凭添了一丝寂寥之色。走到在最后的海螺斋忽然蹲下身来,悄无声息地匍匐爬到了石楠之下。他屏住呼吸,听着众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终于踏上了通向心中野望的第一步。
过了一会儿,远处响起了枪声。众人如同是在向他指明方向一般,隔了一会儿再次开枪。但海螺斋却悄悄蹲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又缓缓地向着树林深处爬去。
翌日,天空难得放晴,两艘舰船划过闪耀着金属般光芒的水面,静静地向东驶去。船帆是如此之美,旗帜是如此闪耀。扬帆之时,在刺痛心肺的哀愁之中,他向着拉·彼鲁兹和贝鲁泽尼默默道别,同时也向着德·莱瑟普和莱斯布鲁暗自致歉,尤其是在他心中念起善意待他的杜谢、蒙奇两名水兵时,海螺斋眼前的天空与大海,全都化为一道青色的瀑布,奔泻而下,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就这样,只剩下独自一人的他,踏上了吞噬中国鞑靼的渺茫旅程。
二、 忘却神明的众人
整整一天时间里,海螺斋都在寻找河流,倘若有人的话,这世上再没有比河流更能传递人间烟火气的事物了。走着走着,一股异样的气味飘荡而至。莫非是尸臭?刚开始时,他的心中如此暗忖。身旁不是到处都有老虎和棕熊吃剩的鹿尸渣滓吗?他看到了狐狸。既有山羊,也有松鼠。尽管早已做好会遭遇加害人类之物的心理准备,但想起来却还是不免有些心中发毛。
走着走着,只觉臭味变得愈发浓烈。桦树与椴松的老树几乎全都枝梢秃退,树枝上如白发般垂悬的雾凇,愈发使得周围透着如同来到死亡境域般的阴森气氛。在这天地凄凉的四周中,跟看日头已是即将没入山头。
“或许是因此地地处北方的缘故,白天可真够长的。昨夜的黑暗令人沉沉入梦,今晚却似乎已不可如此。不知何时,或许便会遭遇赤狼、猛虎,亦或棕熊之类。”
就连他也不得暗自担心今夜的安全。这时,不远处传来拍打什么东西的啪啪声,但却听不到任何的人语和咆哮。过了一会儿,海螺斋恍然大悟般地一拍膝头。
“嗯,是河流的声音。”他口中低声念道。
这是一条鄂伦春士着称之为Selta,河面约有小溪宽,水流湍急的小河。仔细一看,河面上有如流淌着火焰一般。红鱼和鳟鱼如同发情一般,不时高高地跃出水面,沿着河水逆流而上。河面之上,就只见火焰般攒动的鱼背。嗅到死鱼气味,群集而来的飞虫,和不停跃动、宛若欲将虫子吞噬的壮年鳟鱼,正是一副随同夏日而至的,北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像。这时,只见一名男子背对夕阳,沿着河畔走来,正与海螺斋迎面相遇。
日没前的寂静笼罩了四周,男子的影子长长地延伸到了地上。在这沉默的对峙之中,海螺斋仔细地查看了对方一番。尽管对方脚穿鱼皮长靴,身着北方鹿的上衣,但却分明是个罗刹人。五官端正,身形修长,头一眼看上去,他身上的那种柔和光芒便不容忽视。他的手中拿着的鱼叉,另一只手握住了叉尖。这表明,对方并没有敌意。想到此处,一日之中未见人影的海螺斋感觉便如同已过千年一般,心中涌起了一种无论如何也要与对方互通心意,与其交谈的冲动。该怎么办才好呢?他按耐住心中的焦躁,细细思考了一阵。随后,他抱着死马权当活马医的想法,指着自己的腿,用兰语说道:“裤子。”
听到海螺斋的话语,男子眼中光芒乍现,哦哦地连声叫着,几次抬起双手又放下,最后指着自己的脚,用兰语回应道:“长靴,长靴。”说完,他伸出双臂飞身扑来,将不知所措的海螺斋紧紧抱住不放。
“兄弟啊,这必是上天有灵,才会有此机缘巧合。你来自何方,不会是被人遗弃在此的吧?看你一身黄色肌肤,却又通晓荷兰语,怎会来到这世界尽头的?”
“你不会是独自一人居住在此的吧?” 海螺斋巧妙地把话题转移开来,向他反问道,“这附近是否有部落。你是否就独自一人,与土着居民在此生活?为何会到此,其实我自己也很想搞清楚这问题。”
男子终于放开了他。倘若细细修剪一番的话,或许此人会是一副美髯,且锐利含威的淡蓝双眸之中,也隐隐散发着知性。四肢修长而紧缩,令人感觉到一种羚羊跃动般的弹性。总而言之,反而是眼前这名散发着俊美与睿智气息的男子,更加令海螺斋嗟讶不已。然而他的身上却衣服污秽,散发着扑鼻而来的臭气。开始时一眼看去如同已然发毛的北方鹿皮的上衣,其实却是一件已经开始褪色的鱼皮衣服。皮衣之下,露出纯白色上衣的一角,尘土、夏日的汗水和仿似刚鞣出来的鲑皮靴子,散发着阵阵臭气。与上身穿着法兰绒短上衣,下身长裤的海螺斋恰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尽管海螺斋长发随风飘动,身形魁梧如巨人,但眼着这名全身包裹着土着服装,可称之为名剑士的男子站在他的面前,两人的影子流泄到地上,相互之间倒也难分伯仲。
“看来此人是个被人遗弃于此之人啊。”刚开始时,海螺斋心中暗自忖道。想来或是因水手暴动而被遗弃于此北国荒凉之地,每日吃鲑鱼为生,与海鸟相伴,同孤独寂寞奋战不止。如此说来,方才刚见到我时他的那种欢喜劲头,倒也不无道理。看来此处并无部落,从今往后,我也就得与他两人在这酷寒的不毛之地生活下去了啊……想到这里,海螺斋心中不禁闪过一丝不安,他试探着向男子问道。
“此处距离人烟稠密之处,相去几何?几处土着人部落相望,互有交通往来——这样的地方又在何处呢?”
“不清楚啊。”男子眯起眼睛,思考了一阵,“很久之前,我曾拟定日程,外出跋涉了三个月之久。当时我走遍了大海之外的所有方向,但不管走到何处,眼前依然是群山相连,地面上隆起的低矮山包如海浪般相接。还有就是贫瘠的树林与低矮的灌木丛。北国严酷的风土,残酷地折磨着树木。树林里果实稀少,兽迹罕至。话虽如此,此地虽无猛虎,却有棕熊。貂、水濑和灰色的松鼠亦栖居于此。但即使捕猎到这些动物,却也不能为食,而山谷之间的冻土苔原也无法耕种,每至雨季,河水便会暴涨泛滥,周围一带也会化为沼泽。怎样?听过之后,便对此地心生失望厌弃之情了吧?”
海螺斋心中确实颇感失望。之前,他并不知道这中国鞑靼的沿岸之地,竟会如此荒无人烟。虽说之前倒也听克洛克说过这是一片无人支配之地,但却并未听闻过此处满目千里皆无人影这一点……而如今想到将在这与绝海孤岛无异的环境中,与这名男子两人一同开始生活这一点,不禁令海螺斋的内心之中,萌生了一种陷入命运的陷阱之中,再也无法动弹的哀伤之情。
该地居住着土着居民,首先将这些化外蕃民威抚驯化。然后再帮助他们改良渔猎之法,开垦不曾耕种过的土地,为他们造福。若不先施以仁德,那也就谈不上支配,更谈不上率先占领了。只身奔赴到万里人绝踪的环境之中,即使挥枪起舞,又能有何威势呢?他心中的不安,已渐渐变得无法抑制。
计划遭受了挫折。不管再以怎样偏袒的目光来看待,自己都是明显失算了。等待他的到来的,既非不属于任何人的新兴疆土,亦非之前自己曾无数次梦到的冒险家的荣誉,而是在这片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再无人迹,或许永远也不会被标记到地图上的孤绝天涯中,那经历过漫长岁月后的枯死。而如今,海螺斋就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只身来到了此地,来到这唯有雾气,枯木与礁石的世界尽头,一边翘首期盼着人烟,一边向着无人的边境飞奔。
这时,男子开口说道。
“总而言之,从今往后就只剩下你我二人了。我们要以诚相待,互相扶持。你我二人的友情,上天怜见。我已把今日你到此地来之事,视为上天的眷顾与恩宠。”说罢,他再次抱住了海螺斋。然而,此时他的眼中却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芒。正如人们用以表现诡计与狡黠的神色,他的眼角与唇边都露出了微笑,但瞬间便又消失无形了。随后,他催促着海螺斋,二人离开了河边。
离开河畔,眼前便是一片湿滑的冻土苔原地带。走在苔藓之上,便如同踏着被褥一般松软,而在这满目平坦的视野中,生长着几株山杜鹃。起雾了,与其说是雾气,倒不如说是烟一般的水滴。斜阳所在的方向闪耀着昏黄的光芒,落日之下,山影有如影画。空气如同冻住一般,一阵冷气冷彻全身。海螺斋忽然察觉,这男子看来似乎是在故意带着不谙地理的自己,往难走的冻土苔原带走去。
从脚下踩踏的苔藓之下,涌出褐色的水来。尽管道路湿滑难行,海螺斋心中仍旧在暗自思量。事到如今,再怎样后悔也都无济于事了。自己鲁莽而欠缺思量的想法,已如飞出的箭支一般,带着自己远离了弓弦。但这样的念头,不正是探险者和航海家不可或缺的吗?自己怎能缺少无视公算,毅然挺身而出的热情,和不向曲折阻挠低头的精神呢?海螺斋啊,智者千虑,不若愚者的贸然行动。心中如此一想,海螺斋忽然感觉精神一振。明天再做明天的打算,他的心情变得轻松,口中不禁喃喃念道。
在这种如同脱缰之马一般,从抑郁之中解脱出来时,人们往往会不由自主地大声说话。之前如同勇战风车的堂吉诃德一般,奔赴来到中国鞑靼的海螺斋,手中挥舞着昨夜做的用于防备野兽的木制鱼叉,在浓如幔幕、遮挡着视线的大雾中摸索,与男子交相呼唤,在冻土苔原的沼泽中前进。这时,男子把身子靠在前方的椴松树干上。他硬如钢铁的肌肉,如同静候着猎物的野兽般紧绷,姿势便如被紧紧压住,即将猛然弹起的弹簧一样。
松鼠跃过,响动声引起回声,来回往返,最终消逝于寂静之中。
“喂。”海螺斋出声呼叫,但男子却并未应声。这时,一头野雁由石楠深处忽然飞起。眼看着斜身飞向昏暗的天空,划破了浓雾。海螺斋身子微动,只见那只满身肉脂的大鸟流着鲜血,腹上插着木制鱼叉,落到了前方的沼泽边。周围恢复了寂静。男子踩踏着苔藓,用猫一样的脚步声走近身旁。
“嗯,身手不错嘛。”说罢,男子便哑然望着海螺斋。稍瞬片刻,他的双眼又变得充满力量,说道。
“看来你对我们挺有用的,我决定不杀你了。”
“杀我?!”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这句话都不免令人有些在意。男子略显害臊地眯起眼睛,干笑一声。
“别在意。我说想要杀你,却也并非出自太大的恶意。首先,我是想要你背上的那些粮食。瘦肉和干面包,辣椒和胡椒,还有盐渍猪肉。这些东西,我大概都有五六年没尝过了。等把这些东西夺过来之后,你也就没用了,不如让你这个活着白费粮食的人告别这凡尘俗世。不过看到方才的一幕,我发现你这人还挺有用的。因此,我便立刻一改初衷,转而欢迎你的到来了。现在我决定极力斡旋上一番,让部落接纳你。”
“有部落?!”海螺斋大吃一惊,险些仰天倒下。
“此地不是世界的尽头,无人的天地吗?可刚才你却又说,这里有部落。”
“嗯,确实有部落。在这黑龙江畔,千里不见人烟的天涯尽头,有一处宛如传说中的巨鸟从天带来的部落。既有吉利亚克人,也有通古斯人和鄂罗克人,他们全是受到巨大利益的驱使,不远千里来到此地的。七八年前,科曼多尔群岛上的海狗,因乱捕滥杀而绝迹。因此,怡克图的市场上,一张干燥皮毛的价格由六卢布一下子涨到了十五卢布。其它的兽皮也受此影响,价格暴涨。后来也不知听谁提起,说是在黑龙江河口以南六百俄里的地方,有一座没有松鼠的大山。因为山中黑貂太多,导致松鼠绝迹。此外还开了许多贩卖药用鹿角的药铺。因此,就连从不狩猎的吉利亚克人,也对此趋之若骛。他们带着猎犬,通古斯人让驯鹿拉着雪橇,千里迢迢跑来一看,才发现这里什么也没有。后来,因为一群人再也无法回去,便在此地留了下来。吉利亚克人在失望与悲伤之余,将此处称之为Raha-Ron,也就是找遍天涯也无处可寻的‘云中之月’的意思。”
“那你又为何会到此的呢?”
“我啊?我是从阿扬来的。距离黑龙江陆程七百俄里的地方,有一处名叫阿扬的港口。说到我以前在那里的话,那不必我说你也该明白,我是名流放囚徒。正如你所猜测的那样,现在我之所以会身处此地,也是脱亡而来的。如此说来,你心中一定会感觉奇怪,心想就算阿扬是处流放之地,却也应该比这茹毛软血的地方强上百倍,我又为何要到这里来呢?但就算我告知了你其中的原因,你也是不会理解我的。等到你走到了我们这一步,也会变得顽固倔强,无论如何也想彻底查明所谓自由的本质的。当然,留在阿扬也能自由行动,但那却是蓝天之下的监牢。不,应该说是整个西伯利亚,都是一间宽阔的牢房,那么自由究竟又在何处呢?自由到底又是什么呢?对我们而言,唯有在一种场合中,方能感受到自由的存在。那就是被人四处追赶,欲将我捉拿归案之时。哈哈,你是不会明白这种悖论的。”
说着,男子连连摇头,深深吸了一口这乳汁般浓稠的白雾。这男子究竟又是什么人呢?如此奇特飒爽,口出狂言,既性格豪放又兼备机智,看起来高雅而睿智的不可思议的犯罪者。在震惊不已的同时,海螺斋心中也萌生了一丝希望的曙光。太好了,这附近有部落。既然如此,那就让我心中的计划在此深深扎根吧。
男子接着说道。
“因此,我想不能再这样被人四处追赶下去了,于是我找到了些臭味相投之人。因窝藏女子和挪用教会资金而被逐出莫斯科波哥亚乌伦斯基修道院,贬为阿扬司祭的花和尚伊斯麦洛夫,和因杀人而被流放的哥萨克青年达斯科维奇。我想办法弄了一艘bajdara。那是一种用鲸骨紧紧绑住坚厚船材,之后再用海豹皮覆盖表面,堪察加土着所特有的可供十五人乘坐的船只。我们三人给船只装上雪橇,出航冰冻的大海,向着虾夷开进。走到海面浮水尽头之后,我们卸下雪橇,放走雪橇犬,让兽皮舟还原为原本的船只。随后我们渡海去到萨哈林,在那里度过了一年的时光。但我的心中从未抛弃过前往虾夷的念头。那里就是我心中的乐土,气候比鞑靼和萨哈林要温暖得多。即使身处文明社会之中,倘若心中对明天再无任何向往的话,那也就无法再活下去了。更何况在这种漂泊彷徨的凄苦情况下,心中要是失去了对乐土的幻想……
到了翌年的冬天,我们再次踏上了浮冰,就在我们着手调查大陆与萨哈林之间的浮冰究竟延伸到何处之时,一场强烈的风暴席卷而来。宛如就要扯碎岩石的强风,与砂尘暴般的大雪从天而降。就在兽皮舟的雪橇在风暴中断裂,雪橇犬也四散而逃之时,幸好我们来到了这‘云中之月’的海岸边。从此以后,我就在这呆板乏味的世界里过上了千篇一律的单调日子。兄弟啊,说句老实话,我已经受够了自由。
男子晃了晃树枝上的雾凇,干笑了一声,之后又道:“好了,还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呢。我叫做罗宾。”
“你我二人单独面对之时,互称‘你’‘我’倒也无妨,但在众人面前时,却千万不可忘了要说黑话。还有,相互之间也不要询问对方的过去。我或许可能是沙俄的农奴,但就算你说自己的祖先是帖木儿,也是不会有人向你下跪朝拜的。你我就把每天相见当成心中的慰藉,相互多多亲近吧,兄弟。”说着,他再次张臂抱来,而海螺斋却轻轻闪躲到了一旁。
月亮升起,唯有月光投下的方向,才有着一团朦胧的白光。宁静的夜风之中,蛤蟆与猫头鹰的鸣叫声交互响起,泥柳散发着闷热的香气。走了一阵,迎面走来两个手中挥舞着鱼油火把的男子。其中一人是个肥头大耳的老人,脸上泛着油光。他身上的肌肤柔嫩得就如同女子婴儿,目光略显呆滞,看起来似乎是个好人。因为衣着下露出了司祭之人才会身着的白色内衣,想来此人应该就是方才罗宾提到的那个伊斯麦洛夫。而另外一人,便是传闻信仰深厚,却又残忍得令人吃惊的哥萨克青年达斯科维奇了。两人看到眼前这名从天而降的黄肤男子,惊讶得连话也忘了说,就只是一味地呆呆站在原地。罗宾向着他们二人展示了一下方才的那头野雁,介绍海螺斋道。
“我也不清楚这人究竟是来自海上还是来自陆地,但我却知道他对我们而言,是个优秀的使叉手。如何,为了你们的胃袋着想,估计你们也不会拒绝排斥他的吧?”
“那就是说,他会为我们狩猎珍馐佳肴咯?不过罗宾,你刚才说是为了我们的胃袋,这话也说得太过夸张了点儿吧?我这胃袋可是很挑食的哦。”伊斯麦洛夫望着野雁连连舔嘴,笑了起来。罗宾对着达斯科维奇说道。
“喂,乌答看那家伙已经死了吗?”
所谓乌答看,指的便是女Schaman。在这“云中之月”,有着横行西伯利亚北满洲的巫教萨满的巫婆。女子的职责便是向神明祈祷。她们与恶鬼素有来往,既能招来恶鬼,也能向恶鬼进献祭物使其退去,从而使得前来看病的患者病情痊愈。与男萨满有所不同,女萨满的乌答看尤以治疗精神病方面着称。而如今这位“云中之月”的乌答看,即将面临着亡逝。
过不多久,几人来到了部落。部落中并排建造着些吉利亚克人特有的用粗壮木材搭成,地板颇高的夏日小屋。屋旁的空地上,并排站着一群发乱如蓬的吉利亚克、通古斯和鄂罗克人。人群中央放着一把柳条编成的椅子,众人心怀如同未开化之人一般敬畏与悲伤,围绕着坐在椅子上已是奄奄一息的乌答看,眼睁睁地守望着这位即将化为恶鬼亚巴缓的眷属,出发前往另一个世界的魔法大夫启程。啊,此情此景,不知该说是复古,还是该说阴惨。熊熊燃烧的赭黑色的火光之下,人兽难辨的百余张脸不停地随着火光摇曳。森林死寂,狐兽不鸣,周围安静得如同太古的寂寥。
然而,对海螺斋而言,这却是迈向新生活的最初的一刻,同时,也是命运的轮回变得愈发奇特的一瞬前夕。
之前便如早已死去的乌答看抽搐着动了一下身子,用干涩的声音说道。
“我是不会上天到诸善神亚伊所在的巴尔兰由尔查去的。我将化为恶鬼亚巴缓的眷族,奔向地狱,投身于叶尔美珠几牙几的劫火之中。”尽管胸中心脏依旧还在跳动,但她却已显得疲无无力。火光摇曳,照得她身上串着铜片的革制襦袢闪闪发光,但面容却在长如狼毛的鬓发之下,难以看清。
“等我逝去之后,在这片人世的额尔土土伊都之地上,便再不会有能与恶鬼亚巴缓往来,向其请愿,拯救汝等之人了。到时候大地上将会疫病横行,谷物断绝,兽鱼难猎,汝等也终将难逃一死,嗯,难逃一死啊。”
不知是谁,发出了悲哀的叫声。畏惧之情便如波涛一般,从人群的中央扩散开来。人群之中站起一人,把嘴凑到了乌答看的耳畔。
“乌答看大人,那么我们到时候又会如何?”
“等便为之前不甘向我进奉供物的举动而悔悟吧。在我辞别人世的同时,魑魅将会光顾汝等。其身姿与汝等并无二致,但彷徨徘徊之魑魅,却并非恶鬼亚巴绥大人的眷族,而是无缘之鬼魅,游走之瘟神。我会留在这地界之上,亲眼看着汝等这群吝于进奉烧酒与我之人的最后下场。啊,真是痛快至极。等我辞别人世之后,魑魅便会光顾汝等。”
说完,乌答看的脑袋便耷拉了下来。
眼前这名萨满的老巫婆已经呜呼哀哉,撒手西去。这时,人群之中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叫声,其手所指,正是呆然伫立于紫苑丛中的一名男子。在乌答看刚刚说过自己死后会有魑魅至此,而在她咽气的瞬间后,一名从未见过的男子便现身于众人眼前了。
集未开化之人朴素的敬畏于一身,海螺斋站在如雨般的凝视目光之中。
三、 群狼与一匹人中之狼
“罗宾,你刚才说,要让我们接纳这男的做同伴是吧?他这种被乌答看大人指认为魑魅的人,让我们怎么与他相处啊?总而言之,还是让他到别的地方去吧。我们会拿出供品来,也会让他喝些烧酒。总而言之,就让他饱饱地美餐一顿,之后就让他快点离开这里吧。”一名土着用激动不已的口调,与罗宾争执不休。和那些看上去有些鲁钝的吉利亚克人不同,这男子看上去给人一种颇为凶暴的印象,男子露出硕大无比、锋利如斧的犬齿与臼齿,虹膜浑浊,几乎都不大眨眼,令人有些不寒而栗。而不时从他的双眸中闪过的那种如饿犬见肉时的光芒,不管再怎样看,都如同非人的怪物一般。令人觉得奇怪的是,这男子在众人之中似乎倒也颇具权势。
这怪物的名字叫邱夫科依克。
“哈哈哈,”罗宾先是大笑了几声,蔑视了对方一番,“邱夫科依克,你竟然还把那老太婆的话给当真了?看来你也真是有够天真的啊。那家伙今后将会化为山野间的尘土,再也不复存在了。而不幸的是,老太婆临死之时,却因记恨生前供品太少,而把心中的怨恨给说了出来。我也懒得再和你争执不休了。你听好,你刚才的话,是打算把一位比那老太婆更加高明的大夫给赶出这里去。”
一听对方说是大夫,邱夫科依克的话便被噎了回去。在这之前,那个乌答看便是这里唯一的医生。她会用手轻抚患病的部位。而这种方法却只能令病情较轻的患者痊愈,而更多的人则会在经过一番漫长的痛苦挣扎之后死去。北国的严酷气候足以刮断树木,令人消瘦羸弱,再过不久,这片“云中之月”也会化为一片死亡之地。刚开始时多达四百余人的一群人,到了七八年后的如今,就减少得只剩下一百零六人了。众人干咳不止,瘦如干蜡般地死了。而就连听到此人是名大夫时便哑口无言的邱夫科依克,也难以抛却心头的执着信仰,说道。
“那就这么办吧,罗宾。萨满的宿命中,有一种名为‘凭落点’的说法。如果三十天后,预言依旧不曾实现的话,那么这段孽缘也就此消失了。所以,在此期间,就让他先离开这里。翻过三座山头的深山之中,有一处狩猎用的小屋,让他先在那里住下,如果什么也没发生的话,我们再迎接他这魑魅入伙。”
就这样,海螺斋遭遇上了一场考验。翌日,在罗宾的护送下,他出发前往了这座小屋。尽管眼下还只是八月初头,但周围的秋色却已经是日渐浓重。两人穿过一片桦树和落叶松的稀疏树林,来到一处地势较缓的山坡之上。因为海上刮来强风的缘故,此地枫树弯折扭曲,长得就如同低矮的爬地松一般。远处的小河之中,一名女子正在洗浴。海螺斋吃了一惊,望着罗宾。
“喂,那个洗澡的不是个白人吗?”
“对,她是邱夫科依克的婆娘,名叫瑠布卡。听说那混蛋曾经掳走了那女人,到深山里躲藏了一年。在此期间,那女人的丈夫到鄂霍茨克去了,而如今她已经无可挽回地成了狼仙的婆娘。狼仙,也有叫他黄狼子的——那个邱夫科依克根本就是个怪物。”
“说他是怪物这一点,倒也能从他的长相上看出些端倪来。”
“那你看那家伙长得像啥呢?”
海螺斋刚欲启齿,罗宾的双目之中光芒陡现,盯着海螺斋直看。
“这个嘛,感觉有些像狼吧。他和其它的那些吉利亚克人不同,身上有种狩猎者的残酷感。但这感觉却又不像是老虎那样的王者风范。感觉有些像是卑劣不堪,只身一人的话便四处逃窜,而人多势众时又会扑身而上,敲骨吸髓,连腐肉都吃的狼。”
“明察秋毫。”罗宾轻轻地拍了拍海螺斋的肩头。
“他就是一匹狼。那个邱夫科依克有种不可思议的能力,每到冬天,有大批的赤狼接近之时,他便会预先得知。我们的耳中还一点儿狼群的远声都没听到时,那家伙便会在混沌的意识中感知到狼群的到来。每到这种时候,那家伙就会身体僵直不动,两眼翻白,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之后又会突然发出悲切的嗥叫声。那家伙用嗥叫声和狼群交谈,但至于大批的狼群究竟在哪儿,我们的耳朵却始终无法听到它们的咆哮声,很奇怪吧?那家伙能听到,但我们却又无法听到。邱夫科依克就这样与狼群相互交谈,相互亲近。那些狼群全都是些一旦冲着部落而来的话,整个部落便会彻底完蛋的数千头以上的大狼群。它们由贝加尔附近而来,沿途四处猎捕鹿匹和山羊。之前‘云中之月’这里之所以能够免于狼灾,全都是拜黄狼子邱夫科依克所赐,那家伙如此嚣张,也是理所当然的。”
“嗯,能与狼相互感应?!” 海螺斋就如同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闭口不再言语了。心中想起那身上长着稀疏硬毛的冰原掠夺者,海螺斋已是惊讶得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了。
眼睑的背后浮现出邱夫科依克向着满月高声咆哮,倾诉腹中饥饿的情景,海螺斋身上会划过一丝战栗。既是人类,又是怪物……癫狂的幻觉之中,从罗宾口中的那种无边无际的莫名恐惧。而眼前的这个瑠布卡,却伴随在这样一个男子的身边……双眼望着远处的瑠布卡,海螺斋的心中不禁闪过一丝阴霾,为这被埋葬的女子感到悲哀。
过不多时,两人来到海螺斋将生活居住上一个月时间的小屋。罗宾鼓励了他几句,向他述说了一番期盼再会的话。
“你听好。这里有足够吃上一个月的干鲑鱼,你就靠吃这些鲑鱼和埋在洞窑的万年积雪下的苔桃维生吧。这里可是没有火的,如果有棕熊来的话,那你就不必理会它,它自然会回去的。但如果你乱来的话,可是会发疯的哦。呆在这种地方,心中就会想起无限的事来,而寂寥之情也会不可思议地干涉扰乱你的思维。这就是那些土着所说的魑魅……嗯,估计你是不会被那种东西附身的。神清体健,不知来自何方的Natschotkin啊,后会有期了。”不久之后,罗宾也离开了小屋。
到了夜晚,寒气便会无影无踪地从脚边升起。树枝折断的声音,远处传来棕熊的鸣叫声。而比这一切都更加令人感到恐惧的,却是那难耐的寂寥和平淡乏味的单调生活。海螺斋与这伴随着山间寒气而来的无声的节奏,足足奋战了一个月这久。相反地,他却也因此获得了瞑想的时间,这使得他变得更加地坚强。自古以来,日莲流放荒岛,路德蛰居,能够明白自己真正的高度,获得创造弹力的地方,不正是那些孤独的境界,流放的场所吗?孤独与流放,会创造出真正的强者,海螺斋非但没有变弱,反而却变得更强了。
一个月后,海螺斋已是风貌大变。光是看看他那深浸着泥土气息的脖颈,都能让人感受到一种不容侵犯的大山气势。身上隐隐散发着信心百倍气势的樵夫一般的伟岸容貌,他缓步下山,来到了“云中之月”。
直到此时,海螺斋才第一次看清了瑠布卡的相貌。她看起来已经年过三十,鼻头尖挺,身材消瘦,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这女子总是形影不离地跟随在邱夫科依克身边。罗宾带着警告地向他讲述了其中的原因。
“邱夫科依克这人动不动就会吃醋,你最好别太亲近瑠布卡。如果你对瑠布卡的遭遇心怀同情的话,那你就已经被死神给抓住了。在我认识邱夫科依克之后,他至少已经杀过三个人了。就连帮忙打个水,他也会气势汹汹地揪着对方不放……”
然而这样的话语,非但不能让人放弃对瑠布卡的关心,反倒却会起到煽动的作用。心中一想起可怜的瑠布卡来,海螺斋的目光便会自然而然地转到她的身上。然而他却有口难言。等到他终于掌握住吉利亚克语的日常对话时,已经是到了寒冬腊月,冰雪将“云中之月”彻底封锁住的时候了。
供人居住的土窖顶上隆起着圆锥的泥堆,白色的烟气笔直地向着冬日的寒空中袅袅升起。倘若不能看到这副景像的话,又有谁会想到这银白的世界下有人居住。暴风雪过后的翌日,天空变成深邃的灰暗蓝色,如同火花一般四散的星空,在冰面上无限地延伸。在如此的夜晚之中,邱夫科依克突然在集会的土窖中变得不对劲起来。他的目光如同蒙上了一层霜雾,用慵懒的声音说道。
“好暗,好暗。有什么沉重而模糊的东西,包围住了我的周身。两个恶鬼相互争抢,差点儿就要把我给撕扯成两块。其中一个似乎是恶鬼亚巴绥,而另一个却不认识。我刚要开口歌唱萨满,另一个恶魔便咬住了我,我被撕裂开来,带到了天涯海角外的远方。”
他半张着嘴,口水不停地滴落,而他身旁的人则侧耳聆听着周遭的响动。不知何处,传来了树干裂开的声音。因无法耐受寒冷而纤维断裂的树枝,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断裂开来落到地上。声音就只有这些,周遭再次恢复了寂静。就连波涛汹涌、飞沫溅冰的大海,也没有半点的潮汐之声。厚重的沉默,充斥着这白色的空间。邱夫科依克的咽喉发出笛子一样的声音,随后这声音又化为了悲切断肠的调子。不一会儿,叫声中开始伴随起颤抖,调子拖得老高,最后终于化为爆炸般的赤狼咆哮。此时,邱夫科依克已经不再是个吉利亚克人,同时也并非半怪物黄狼子。他已经变成了长着银色硬毛,人称森林之王的那传说中的大白狼。此情此景,海螺斋还是头一次看到。
黄狼子的这种与赤狼依附相通的现象,或许就是西伯利亚土着所特有的风土性精神病myriaehit。这种病,与马来的latah,北美印第安的yumpring有着共通之处,但myriaehit的特征,就是还能使动物附身。发病时的奇怪之处,就是能够听到常人所无法听到的,来自远处的响动声,然后再加以模仿,这种反复现象就叫做反响语言。邱夫科依克作为抵御饿狼的盾牌,完全可以说是这个村落的伟大防御者。就这样,通过相互嗥叫来传递亲近,大群的赤狼背转身子离开“云中之月”,从冰封的大地上离去了。
翌日,罗宾一如往常般地来到了海螺斋的土窖中。
“医师克里斯奇尔,吾将他称为杀人犯——这是一首莱辛所作的无名诗中的一节。而今天我过来,为的就是向大夫你发出警告。”
“但现在没有多少病人,而且都已经痊愈了大半。因为湿气与寒冷,还有尽吃粗粮,显得消瘦也是无可奈何的……”朦胧记得的本草学意外地发挥了作用,他也深刻地体会到了医术的崇高。与土着居民相互接触,心中开始产生了爱,下山后的海螺斋完全没想到,自己的计划,可以借以通过医术来收买人心开始。如今唯有与土着居民们同生共死,亲眼见证部落的兴盛繁荣,才能算做是计划的成功。不,两者之间是绝对不可分离开来的。
如此一来的话,那么这片“云中之月”也实在是太过贫瘠了。山雾太多,耕地稀少,而这种贫困已经化为了死神的镰刀。一想到居住在“云中之月”的人们就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自己人越来越少,最后终将从此地彻底消失,他的心中便会产生无限的哀怜。那么,又该怎样逃离大自然的残酷魔爪呢?除了寻求一片新的天地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其它的办法了。向南进发,那里有肥沃的耕地,那里有贸易的路途,且兽鱼丰富,那里将是一片众人所前所未见的乐土。与饥饿奋战,为了生存而往南迁徒,这就是拯救众人的唯一道路。向南进发率领着所有幸存者大举迁徒——然而这对当时的海螺斋而言,不过只是脑海中瞬间闪过的一个念头罢了。
“我今天来,是有求于你。”尽管罗宾的神情与平日有些不同,说话显得吞吞吐吐的,但他最后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说来这请求或许有些蛮不讲理,但你能不能别再去找瑠布卡了?让身为大夫的你别去探访生病的瑠布卡,这样的要求确实有些不合情理。然而我这么做也有我的理由,邱夫科依克有些不大对劲。如今,你的周遭已变得危险不已。”
“我很清楚那个黄狼子对我心存嫉妒。”
“问题就在这里。你这人从不会感到畏惧,这一点着实令人困扰。但如果你放宽视野,考虑一下部落全体和那怪物的地位的话,你也就会明白,我这番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在‘云中之月’这里,人类是渺小无力的。在某种场合下,不,应该说是在所有的场合下,如果赤狼袭来的话,那我们就根本没法抵挡的。顷刻之间,这里便会化为一片鬼哭狼嚎的死亡之地。想要避免狼群来袭,那就千万不能得罪邱夫科依克,当然了,你的想法早已超越了这层关系,但你现在还是先抛开瑠布卡不管,顾全一下大局吧。”
“罗宾,我对你表示感谢。” 海螺斋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人道是精诚所致,金石为开。我想我继续探访瑠布卡,也是不会发生任何事的。而且就算邱夫科依克向我袭来,我也不会做出任何抵抗的。更何况,我想他是不会袭击我的。罗宾,大夫探访病人,这可是天经地义的事。而倘若对此心存疑虑的话,反而才会让怪物有机可乘的。”
罗宾怔怔地盯着海螺斋的双眼看了好一阵子,感觉就像是在面对无以下手的铁壁,眼中充满着看到清澈无比的湖水般的赞叹神色。而这一天,海螺斋依旧去探访了瑠布卡。
“啊,Natschotkin大夫。”瑠布卡晃动着透亮的臂膀,一脸开心地说道。对瑠布卡而言,海螺斋不顾她的丈夫前来探访,与其说是因为见到了可靠的大夫,倒不如说是为了其它的原因而感到开心。
“好在有您来看我,身旁没人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很是寂寞。真希望能有个人陪我说说话啊。我今天的感觉不错,刚才还梦到自己的病好了……”
“好了,安静点儿。” 海螺斋打断了瑠布卡的话,两眼望着她的胸口。肋骨的轮廓已经完全显露了出来。每次看到瑠布卡这副骨瘦如柴的身子,想到她长年来的痛苦与沮丧生活,悲伤之情便会令海螺斋心痛不已。光是身为兽人之妻这一点,也足以令人对瑠布卡感到不忍目睹。
而她自己的心中,对海螺斋又抱有着怎样的感情呢?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才会在每次到这里来时,都让他感觉痛苦。如今的瑠布卡,就如同结满了果实的树枝一般,只要稍一晃动,便会漫溢而出。她总是用充满着湿润泪光的双眼看着海螺斋,然而不知为何,平日总是半步不离的邱夫科依克,今天却不在土窖之中。
回程之时,夜幕已经降临大地。山顶附近的冷杉树梢沐浴在满月的光下,就如同穗尖一般,戳向凄凉的夜空。不见半点积雪的针叶树林的土冻得硬梆梆的,每踩上去一步,就会发出如同踩踏铁板一般的声音。在这月光与树影交错的林中,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浮现在眼前。海螺斋站住身,出声询问对方究竟是何人。黑影依然如同鬼魅一般飘乎晃动,海螺斋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司教伊斯麦洛夫。他的胡须和鼻孔处耷拉着冰柱,看到海螺斋走到身旁,他才如梦初醒似地出声说道。
“Natschotkin,我闯大祸了。我错手把邱夫科依克给杀了。”
“什么?邱夫科依克?” 海螺斋吃了一惊,看了看伊斯麦洛夫的脚边。尽管夜色昏暗,却依旧能够看出有人蜷成一团,倒在血泊之中。人狼“黄狼子”邱夫科依克一动不动,早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伊斯麦洛夫翕动着肥厚的嘴唇。
“今晚我到陷阱旁察看了一下。回程途中,经过树从时听到有呜呜的嗥叫声。当时月亮还没升起,四周一片漆黑。我突然反应过来,或许是林中有狼。普通的狼与赤狼不同,有时也会独自乱闯。更何况我想瑠布卡现在卧病在床,邱夫科依克应该是不会外出的。所以我就黑暗之中摸索着,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我这人经虽然经念的不好,但说到力气的话,却丝毫不逊于那些无赖恶棍。我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把狼给杀死了,可等我仔细一看……”
“是吗?是邱夫科依克又开始犯黄狼子了吧?而你却把他误当成是真正的狼,错手打死了他。”在明白了所有一切的同时,海螺斋也得知了之所以方才邱夫科依克不在,那是因为他已经跑到这里来,准备伏击自己。不过从伊斯麦洛夫刚才的那番话来看,却说明眼下正在大群赤狼向此处靠近,而如今防御狼灾的邱夫科依克却已不在人世。两人的目光之中,流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从这天晚上起,赤狼果然开始在周边徘徊了起来。第一天夜里,先是三条狗成了它们的美餐。这给众人带来了一种强烈的恐惧感。每到夜晚,它们便会在土窖之上嗥叫不止,喘着粗气,嗅着屋里的生人肉散发出的气味,而居住在这“云中之月”里的人们,又是何等的渺小可悲。每当人类拿起石块和棍棒,与野兽相互博击之时,便会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的无力。为此,众人如开了一场会议,认为倘若今后年年如此的话,那就只能趁早离开此地了。话虽如此,离开此地之后,众人又该何去何从?这时,海螺斋站起身来,高声疾呼,号召众人大举南下。
“土地就是我们的母亲。如今狼群的防御者邱夫科依克已死,我们这些‘云中之月’的人们,就把直接面对狼群的事,当成是母亲对我们的一种考验好了。众人,勇往直前,艰苦奋斗吧。如今富饶的南方正在等着众位的到来,我们就与饥饿奋战一场,亲手开拓出一片生机勃勃的大地来吧。”
天空变得明亮了起来。那是一片充满着希望,颇具魅力的鲜红之色。它闪闪地照耀在冰原之上,就仿佛新生的旭日曙光一般。过了些日子,春回大地,海螺斋的雄心壮志,终于已到了一切就绪之时。一场前往中属鞑靼的艰险南下之旅,就在这春色尚浅的冰原之上开始了。
终章 黑死来临
积厚云层的彼方显现的曙光,是那样地苍白无力。狂风在微放光明的晨空中咧咧刮过,广场上的人影看起来朦胧而模糊。过不多时,伊斯麦洛夫的祈祷结束之后,第一架雪橇启程出发。面对被狼群四处追逐、流离失所的惨状,女子们不禁放声哭泣,男子们虽然一言不发,但内心却也同样在默默流泪。人们长年启程住的土窖和小屋,估计都永远不会看见主人归来了。长长的蜿蜒地消失在了低矮的桦林之中,发出着飒飒响声,这或许便是无语的大地向人们发出的告别话语。
而遗憾的是,在众人开始南下,到达如今的符拉迪沃斯托克,即海参崴湾岸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在本篇的参考文献《Wei-sha-ho California》,也就是美国人弗莱希沃特所着的《崴沙河大金矿》一书中并没有详细的记述。通篇之中,仅留存有以下引用的这段短文,记述了当时大致经过。
The first ers to Hai-tsan-weit rekked southward and perated into more hospitable climbes, and more productive lands, To roving hunters in quest of food, theis ,vast virgin territory must have seemed a paradise.
(这些最初到达海参崴湾岸的人们,是为了寻求更加适宜人类居住的风土,和更加富饶的物产而南下的。将满韩人的猎户逐出之后,或许这片荒芜的处女地,便会化为他们眼中的乐园。)
因此,如果想要忠于史实的话,这段经历实在是无法将之改写成小说的。而如果要硬写上一段的话,那么所有一切就只能凭想像来写,如此一来,也就违背了作者一切以事实出发的原本意图。因此尽管感到有些于心不忍,但无奈之下,我也只得忍痛割舍下这段经过,由海螺斋将海参崴的根据地攫获手中,其野心之手伸向北方,为了夺取传闻中的位于长白山背后的金矿地而开始向着土们子发起进攻之时讲起。
自打离开了“云中之月”后,伊斯麦洛夫和达斯科维奇便消失了人影。至于两人后来究竟如何,《崴沙河大金矿》一书中也丝毫没有提起过。只知道罗宾此人死于支配着长白山金矿地的夹皮沟挖金贼与海螺斋等人之间的冲突之中。罗宾当时死在下野枪下,所谓下野枪,是一种用来狩猎猛虎的自动发射弩。具体说来,就是在山间小道上设置好这种弩枪,然后放出诱饵,引老虎前来。而老虎来到小道,支柱便会倒下,弓弦紧缩,自动射出弩箭。而当时罗宾却中了这样的圈套,代老虎受过,死在了弩箭之下。
临死之时,他嘴里念育着罗斯唐的戏曲《西哈诺·德·贝热拉克》中,大鼻子情圣西哈诺死时的台词。
“命运弄人啊……正如所见,我中人奸计,行将遇害。而且还是遭下人从身后投掷薪柴……”当时西哈诺的怨恨,如今再次在罗宾的身上重演,他是个机智秀敏、才华横溢的流浪者,而这场不禁令人追思往昔的罗宾之死,只要将薪柴换作弩箭的话,便与西哈诺之死如出一辙,倘若罗宾泉下有知,想来也必定会为自己苦笑不已。
海螺斋感到万分悲恸。失去了这位独一无二的同伴,他的心中悲伤与怒火一同爆发了出来。海螺斋擒住设下弩枪的土们子金场的淘金者,把其中一人送回夹皮沟,向他们发起了挑战。那里是一片甚至连吉林都统都不知其存在,长年来由以李炮头为首的一群挖金贼占据的土地。此人统率着西起夹皮沟东至土们子,蜿蜒长达七十余里的地区散布的各个金场,有着独立的士兵与税制,行政齐备,俨然已成为了一处化外之国。当时,二千名挖金贼与海螺斋所率的七百人于土们子相互对峙,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海螺斋等人最终获胜,然而狡黠的李炮头却并未给予他们庆祝胜利的机会。
战后数日,一名挖金贼气喘吁吁地来到了海螺斋的阵中。此人看上去患病不浅,甚至就走路也显得颇为困难。海螺斋对此人心生怜悯,对他施予了优厚的待遇。然而不久之后,一种来历不明的怪病便在全军之是蔓延了开来。
患者首先是咽喉肿胀,高烧不止。几日后便会变得眼窝深陷,枯槁憔悴。最后口吐恶臭浓汁,全身发黑而死,正是黑死病无疑。此人用身患的恶疾,来报答了李炮头。在众人抵达海参崴之时,原本的七百士兵就仅剩下寥寥的二十四人。而就连海螺斋自己,也罹患了这种可怕的疾病。
号一号脉,只觉得脉博已是快得难以数清。眼前昏花模糊,强烈的眩晕感阵阵袭来。全身上下七窍出血,海螺斋就连想要翻身也是难以办到。周围一片死寂,耳中只有不时传来的呻吟声,还有黑死旋风吹过之时,那如同死神镰刀一般的瑟瑟风声。
海螺斋心中感慨良多,不禁喃喃沉吟道:“人虽死,版图犹生……”
然而,这一切却全都在瞬间逝去,一种壮志未酬谢身先死的寂寥之情,涌上了海螺斋的心头。大海长啸,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副自己走过此地,傲然立于岩礁之上的幻像。在这海参崴的海角尖头高声长啸,掀起高高的潮雾,扑向岩礁化为四溅飞沫的波涛,莫不会是来自故国的海浪?没错,我已撞得四分五裂,化为了点点飞沫。
其后不久,挖金贼一把火烧毁了海参崴。此举原本是为了防止疾疫的蔓延,但也正因为如此,那些与海螺斋相关的史料也就全都化为了灰烬。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山头上,一名韩人正用怀疑的目光远望着村落里燃起的熊熊大火。
但在这名韩人的眼里,就只看到了屋子不断地蔓延燃烧,却不知一段历史的残片,正随着滚滚的浓烟消逝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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