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歪曲的枢纽 作者:约翰·狄克森·卡尔

第一章

肯特郡境内,布莱恩·沛基坐在一扇俯瞰着庭院的窗户前,面对书桌上大堆摊开的书籍,心中对工作升起强烈的厌恶。7月下旬的阳光穿透两扇窗口,将房间地板映成金黄色。催人昏睡的热气熏出一股带着老旧木头和陈年书籍的味道。一只黄蜂从庭院后方的苹果树林盘旋着飞进来,沛基懒懒地挥手把它赶了出去。

越过庭院围墙,在布尔布裘旅店那头,长约四分之一哩的道路蜿蜒在果园之间。那条路绕过芳雷宅园大门——沛基可以看见宅园的许多细长烟囱从树丛缝隙中挺出——然后上坡越过那片被取名为“画屏”的树林。

肯特郡平坦的浅绿褐色大地,平日少见浓艳色彩,此时显得光彩炫目。沛基幻想着甚至连宅园的砖造烟囱都添上了颜色。道路上,纳塔奈·巴罗先生的车子正从宅园方向驶来,远远便听见了声响,尽管行进速度并不快。

麦林福村已经够不平静的了,布莱恩·沛基意兴阑珊地想。倘若有人认为这说法太夸张,他可以提出明证。去年夏天这里曾发生一桩谋杀案,容貌姣好的戴丽小姐被一个流浪汉勒死,后来那人企图越过铁道逃跑而丧命。而最近,就在这7月的最后一周,两名陌生人在布尔布裘旅店下榻:其中一个是艺术家,另外一个据说很可能是个侦探——没人知道这耳语是怎么传开来的。

到了今天,沛基的朋友,从梅兹东来的律师纳塔奈·巴罗也神秘地往返奔波。芳雷宅园里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虽说没人知道怎么回事。布莱恩·沛基一向习惯在中午休息时到布尔布裘旅店喝杯啤酒然后吃午餐;可是今天上午有个怪异的现象,就是店里竟然没有半点风言风语。

沛基伸了个懒腰,把几本书推到一旁。他散漫地想着,芳雷宅园能有什么大事发生?自从义尼格·钟司在詹姆斯一世统治期间受封为准男爵时盖了这建筑以来,就没起过什么骚动。芳雷家族过去是出了名的繁盛,现在依然是坚韧多产的家族。掌管着麦林福和松恩的现任准男爵,约翰·芳雷爵士便是继承了大笔可观遗产和丰沃领地的家族后代。

沛基很喜欢这位有着深色发肤、相当神经质的约翰·芳雷,以及他那位个性率真的妻子茉莉。这里的生活非常适合芳雷;他适应得极好;他天生是个地主,尽管他长期远离家园在外。芳雷令沛基感兴趣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的浪漫史,如今实在很难让人和芳雷宅园里那位严肃、几乎平凡无奇的准男爵联想在一起。从不到一年前他初次出外迎娶茉莉·苏登直到现在,这未尝不是给麦林福村带来人气的另一次机会。

沛基皱眉,又伸了伸懒腰,拿起笔来。也该开始干活了。

噢,老天。

他打量着手肘边的论文——《英国法界领袖的生平》,他试图写得雅俗共赏的这篇文章,越来越值得期待了。眼前他正进行到麦修·海尔爵士的篇章。但总是有各种外务悄悄涌至,因为外务就这么发生了,也因为布莱恩·沛基并不想将它们排拒在外。

老实说,他根本从来没奢望过能写完《英国法界领袖的生平》,比拿法律学位热衷不到哪里。他太懒了,不适合真正的学术研究,却又太爱动脑而且富于智性,无法就这么放弃。他是否能完成法界领袖这篇文章并不重要。但是他可以借此警戒自己应该要努力一点,然后才能轻松地往主题以外那些引人的小道幽径去尽情漫游。

他身旁的小册上写着,1664年3月10日一场女巫巡回审判在沙福克郡巴利圣艾德蒙举行,由当时担任英国财政部法庭首席推事的肯特郡的麦修·海尔爵士主持。小册子在1718年以布朗、华朵以及渥顿之故付梓。

这便是他曾经转进去游荡的一条幽径。当然,麦修·海尔爵士和女巫们的关系其实是枝微末节的。可是这无碍于布莱恩·沛基花个半幅篇章舞文弄墨地描写任何他感兴趣的情节。他快活地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老旧的《格兰维尔》(译注:英格兰法律典章论文集,由12世纪美格兰首席法官Renaulf de Glanville所著,惯称为Glanville)。正想开始沉醉其中,他听见庭院里的脚步声,有人在窗外“喂”地吆喝着。

是纳塔奈·巴罗,摇晃着一只手提箱,那模样一点都不像是律师爷。

“忙吗?”巴罗问。

“这个嘛,”沛基应了一声,打着哈欠。他搁下那本《格兰维尔》。“进来抽根烟吧。”

巴罗推开面向庭院的玻璃门,进了昏暗舒适的房间。尽管他力图镇静,却掩饰不了兴奋,以至在这燠热的下午显得有些发寒和苍白。他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先后负责处理芳雷家的法律事务。有时候不免让人怀疑,以纳塔奈·巴罗的急性子和不时发作的暴躁言论,是不是担任家族律师的适当人选;再说他还年轻。不过他还算称职,一切都在掌握之内;而且呢,沛基想,有本事装出一副比砧板上的比目鱼更冰冷的脸孔。

巴罗头顶的深色头发有一条宽广的分界线,极滑顺地在脑门绕了一圈。他的长鼻子上架了副贝壳镶边眼镜,此刻他透过镜片觑着,脸上的肌肉似乎比平常多了些。他穿着身讲究但不舒适的黑色衣服,戴着手套的双手紧抓着公事包。

“布莱恩,”他说,“晚上你打算在家里用餐吗?”

“是啊,我——”

“不要!”巴罗突然说。

沛基眨了眨眼。

“你得到芳雷家去晚餐,”巴罗继续说。“老实说,我不在乎你是否会去芳雷家用餐,但是我希望事情发生的时候你能够在场,”他又恢复一本正经的模样,挺着瘦薄的胸脯。“我接着要告诉你的事情是经过授权的。幸好。我问你:你可曾想过,约翰·芳雷爵士是不是一个表里一致的人?”

“表里一致?”

“也许约翰·芳雷爵士是个骗徒、乔装者,”巴罗谨慎地解释说,“其实根本不是约翰·芳雷爵士?”

“你是不是中暑啦?”沛基坐直了身子。他既惊又怒,而且莫名地感到不安。大热天的,又正值一天中最慵懒的时刻,实在不适合发怒。“当然了,这种事我想都没想过。怎么?你中了什么邪啊?”

纳塔奈·巴罗站起来,把公事包搁在椅子上。

“我说呢,”他回答,“因为有个人突然跑来,声称他才是正牌的约翰·芳雷。这件事并非新闻,已经闹了好几个月了,如今事态严重。呃——”他迟疑起来,四下看了看。“有别人在屋里吗?那位什么太太——你知道的,替你料理家务的那位——或者其他人?”

“没有。”

巴罗的话像是从唇齿之间硬挤出来那样。“其实我不该告诉你的。但是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再说目前(可别泄漏出去)我的处境相当尴尬。这样是会惹出麻烦的。比较起来迪区彭案真是微不足道。当然——呃——表面上,我没有理由怀疑我的雇主不是约翰·芳雷爵士。我理当为真正的约翰·芳雷爵士效劳。但问题就出在这里。现在有两个爵士。一个是真正的准男爵,另一个则是冒牌货。这两个人毫无相似之处;他们连模样都谈不上相像。只是,倘若我无法分辨谁是谁的话就惨了。”他顿了一下,补充说:“所幸,今晚事情可能会趋于明朗。”(译注:罗杰·查尔斯·迪区彭案被列为美国19世纪著名判案之一;1829年出生于英国的罗杰,因船难失踪流落他国多年,1865年其母于澳洲登报寻获,迎子返乡,后经法庭判决乃澳人亚瑟·欧登所冒充,1873年此君以伪证罪被捕入狱服刑至1884年获释。)

沛基忙着调整思绪。他把香烟盒推向巴罗,自己点了一根,然后打量着这位访客。

“这真是平地一声雷啊,”他说。“究竟是怎么起的头?你有什么理由认为有骗徒涉入?在这之前你曾经起疑过吗?”

“从来没有。我来告诉你原因何在,”巴罗掏出一条手帕,细心地把脸抹了又抹,然后镇静地坐了回去。“真希望这只是空穴来风。我很喜欢约翰和茉莉——抱歉,应该说是约翰爵士和茉莉夫人——我非常喜欢他们两位。如果那个家伙果真是骗子,我会高兴得在村子里的草地上跳舞——唔,也许不会,说不定——总之我保证要让他以伪证罪去坐比亚瑟·欧登更久的牢。此外,既然我们今晚即将揭晓答案,你最好能够全盘了解事情的原委,以及这件棘手风波的起因。你了解约翰爵士的生平吧?”

“马马虎虎啦。”

“你对任何事情的了解都不可能马马虎虎,”巴罗不赞同地摇头反驳。“你都是这样写历史故事的吗?但愿不是。好好听我说,并且把所有细节牢牢记在脑子里。

“我们得回到25年前,也就是约翰·芳雷爵士15岁那年。他出生在1898年,是老杜德利爵士和芳雷夫人的次子。当时他毫无继承爵位的机会,因为他的哥哥杜德利是老爵士夫妇最娇宠的儿子。

“他们要求儿子必须具备高尚的品德。老杜德利爵士(我认识他大半辈子了)是属于维多利亚时代末期的人,而且是极度严谨的那类。虽不至于像当前一些传奇小说所描写的那样,但我记得小时候常对他给我的6便士银币感到惊奇。

“小杜德利是个好孩子。约翰却不是。他有着深色发肤,沉默、不羁,但是阴沉得很,一点点讨厌的行为都足以教人反感。其实他并非真的坏,只是和别人格格不入,而且还没长大就想被当做大人看待。1912年,他才15岁,就和梅兹顿一个酒店女侍有了一段全然成人式的恋曲——”

沛基吹起口哨。他朝窗外瞄了眼,仿佛期待芳雷本人现身似的。

“才15岁就?”沛基说。“他一定是个浪荡子!”

“没错。”

沛基犹豫了一下。“然而,你知道吗,根据我对芳雷的观察,我时常觉得他——”

“有点清教徒的味道吧,”巴罗补充说。“没错。不过,我们谈的毕竟是个年仅15岁的男孩。他热中于研究神秘事物,包括巫术和撒旦崇拜,这已经够糟了,此外还被伊顿公学拒于门外。但是和那位后来声称已怀孕的酒店女侍的公开丑闻则是让他的家人忍无可忍。杜德利·芳雷爵士从此认定这孩子是个坏坯子,是芳雷家族某个撒旦崇拜的祖先还魂,已经无可救药了,他再也不想见到他。于是他们采取了常见的对策。芳雷夫人有个堂兄住在美国,日子过得挺不错,于是约翰收拾包裹前往美国。

“惟一有本事制伏得了他的是个名叫肯尼·墨瑞的教师。那位教师当时只是个二十二三岁的家伙,曾经在约翰离开学校之后来到芳雷宅园。必须一提的是,肯尼·墨瑞的嗜好是犯罪学,这也是最初这孩子会去见墨瑞的原因所在。在那个年代这嗜好并不常见,但是杜德利爵士对墨瑞很喜欢而且赞许有加,因此也没有多说什么。

“当时情况是这样的,墨瑞刚获得一份好差事,担任百慕大首府汉密尔顿一所学校的助理校长,也使得他必须离家远赴他乡。他接受了这差事;反正宅园也不再需要他了。因此墨瑞受托带这孩子到纽约去,防止他在途中惹麻烦。他得负责把男孩交给芳雷夫人那位堂兄,然后再搭船转往百慕大。”

纳塔奈·巴罗停顿下来,回想着往事。

“老实说,我不太记得那时候的事了,”他补充说。“大人将我们这些比较小的孩子和那个邪恶的约翰隔离开来。只有小茉莉·苏登,当时只有六七岁吧,她对约翰却是死心塌地的。她听不得人家说一句他的不是,她会嫁给他实在是水到渠成呢。我依稀记得约翰搭车到火车站那天,是辆四轮马车,他戴着顶草帽,身边坐着肯尼·墨瑞。次日他们就要搭船出航,真是个热闹的日子。我不必说你也一定知道,他们所搭的船正是泰坦尼克号。”

巴罗和沛基两人同时回忆起往事。后者记得那是个喧腾混乱的日子,街角贴满剪报,毫无事实根据的传说充斥着。

“号称不沉的泰坦尼克号在1912年4月15日夜晚撞上了冰山,沉了船,”巴罗往下说。“在混乱当中,墨瑞和那孩子分散了。墨瑞漂流了18小时,漫在冰寒的海水里,和另外两三个人一起攀着片木头格栅。后来他们被一艘航向百慕大的货船哥罗风号救起。墨瑞被送往他原定的目的地,同时安下心来,因为他从无线电得知约翰·芳雷安然无恙,不久后还接获一封确认的信函。

“约翰·芳雷,或者该说一个据称名叫约翰的男孩,被航往纽约的伊楚斯卡号救上了船。芳雷夫人的堂兄,一个西部人士,和他见了面。这里平静一如往常。除了设法证实那孩子还活着,杜德利爵士对他仍然不抱希望。老杜德利爵士的痛苦也并不比那孩子多。

“他在美国长大成人,在那里生活了将近25年。他不肯给家人写信,要他寄照片或生日贺卡除非他们死掉。幸亏他对那位名叫蓝威的美国堂舅一见如故,多少满足了他对亲情的渴求。他——呃——似乎变了不少,在广大的田地里静静做一名农夫,就像他在这里该有的生活方式。在战争后期他加入美国军队,但是他从不曾踏上英国的土地或者和他的亲人会面。甚至连墨瑞他都再也没见过。墨瑞在百慕大定居了下来,只是过得并不宽裕。他们两人都负担不起旅费去探望对方,尤其约翰·芳雷又远在科罗拉多州。

“在老家这里一切如常。那个孩子几乎已经被忘怀;1926年他母亲死后,他也就全然被遗忘了。4年后他父亲接着去世。小杜德利——如今已不小了——继承了爵位和所有领地。他一直没结婚,他说未来有的是时间;但事与愿违。1935年8月,新任的杜德利爵士死于食物中毒。”

布莱恩·沛基回想着。

“我来到这里之前才发生的事,”沛基说。“可是,难道杜德利从来没尝试过和他的亲弟弟取得联系?”

“有的。他的信全部原封不动被退了回来。小时候的杜德利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在成长阶段他们又相隔两地,约翰显然感受不到丝毫亲情。不过,当杜德利死后,约翰该不该继承爵位和领地成为话题的时候——”

“约翰接受了。”

“他接受了。没错,问题就在这里,”巴罗激动地说。“你认识他,也了解状况。他回到这里似乎再自然不过了,他对这地方好像一点都不感到陌生,尽管他已经离开有25年之久。我们对他也不觉得陌生,他的想法、举止甚至谈吐都相当有芳雷爵位继承人的架势。他是在1936年初回来的。当中的浪漫插曲便是,他和长大成人的茉莉·苏登重逢,并且在同年的5月和她完婚。才过了一年多,如今竟然发生这种事。竟有这种事。”

“我猜事情大概是,”沛基不太确定地说,“泰坦尼克号海难发生的当时混淆了身分对吧?被救起的是别人家的男孩,不知怎的佯称是约翰·芳雷?”

巴罗缓缓来回踱步,朝经过的家具挥弹着手指,可是他的模样一点儿都不滑稽。他有种足智多谋的魅力,能让他的客户安心甚至被催眠。他有个小伎俩,把头转向一侧,然后从那副大眼镜的边框注视着对方,他此刻就这么做。

“确实如此。一点儿没错。你可知道,倘若说眼前这位约翰·芳雷是个骗徒,则他从1912年就开始作戏——至于真正的继承人则下落不明?他是有计划的。当海难发生,他被救上救生船的时候,他穿戴着芳雷的衣服和戒指;他身上有芳雷的日记。他被遗弃,去和美国的蓝威堂舅共同生活。他回到这里并且融入旧时光之中。而且,一过就是25年!字迹变了,脸孔和胎记也变了,甚至连记忆都变得模糊。你了解困难之处了吧?就算他的记忆有误,就算有什么漏洞,那也是十分自然的现象。不是吗?”

沛基摇摇头。

“尽管如此,小伙子,这位申诉人必须握有某种足以胜诉的有力证据才行。你知道法庭里是怎么回事。他握有什么样的证据吗?”

“这位申诉人,”巴罗交叉着双臂。“拥有一项能够证明他才是正牌约翰·芳雷爵士的有力物证。”

“你看过这物证?”

“今晚我们就会看到了——或者看不到。这位申诉人要求和现任的爵士见面。不,布莱恩,我无论如何不是个头脑简单的人,虽说我几乎快被这件事给逼疯了。事情不仅仅因为这位申诉人的故事非常可信,甚至提供种种最细微的物证;也不仅因为他踏进我的办公室(真不该告诉你的,他还带着名粗壮的法律代理人),对我说了些惟有约翰·芳雷本身才可能知道的事;再强调一次,惟有约翰·芳雷本身。而是,他还建议让他和现任爵士都接受某项决定性的测试。”

“什么测试?”

“看着吧,咱们看着吧,”纳塔奈·巴罗提起公事包。“这整桩该死的乱子里头只有一丝足堪欣慰的,那就是,到目前为止事情尚未见报。至少这个申诉人是个君子——嗯,他们两位都是——他并不想挑起战端。不过等我先理出头绪来再说吧,到时候不吵得天翻地覆才怪。我真庆幸我父亲没活着目睹这件事。顺便一提,你得准时在7点到芳雷宅园去。不必慎重地穿晚宴装。没人会穿的。晚餐只是个借口,说不定连晚餐都没得吃。”

“约翰爵士对这件事态度如何?”

“哪个约翰爵士?”

“为了厘清与方便起见,”沛基回答说,“我们以往所认识的那位就称为约翰·芳雷爵士。这倒有意思,看来你相信那个申诉人是真爵士啰?”

“不是。不尽然。当然不是了!”巴罗打起精神来,傲然说。“芳雷只是——抱怨了一下。我认为这是好现象。”

“茉莉知道吗?”

“知道。今天爵士对她说了。好啦,就是这么回事。我对你说的这些是任何律师都不该说的,而且极少有律师这么做。但是,倘若我无法信任你,世上也没人可以让我信任了。再说,自从我父亲死后,我对自己办事的方法一直有些不安。赶紧进入状况,试着体会我的苦处。7点钟一定要到芳雷宅园来,我们需要你来当证人。你得好好观察两名关系人。运用你的智慧。然后,在我们采取对策之前,”巴罗敲击着桌上公事包的边缘说,“你得告诉我谁是谁。”

第二章

暗影笼罩在那片名为“画屏”的树林下坡处,但是它左侧的平坦土地仍然清朗而温暖。那栋房子隔着围墙和树丛坐落在道路后方,有着仿佛来自古画中的深砖红色外貌。看起来光鲜体面,一如它那片修剪平整的草坪。窗户高窄,窗框镶入长方形的石栏中。一条笔直的碎石车道通向大门。数根细长的烟囱紧挨着挺立在暮色中。

没有常春藤敢往建筑的正面蔓延。不过屋子后方倒是靠着丛山毛榉。一排较新的厢房从主屋延伸出去,像是倒转的T字母形状,将那座荷兰式庭园一分为二。在房子的一侧,俯瞅着花园的是某个房间的后窗,约翰·芳雷爵士和茉莉·芳雷夫人正在那上头等候着。

房间里时钟滴答地响。这是在18世纪作为音乐房或者女士休憩房的那种房间,似乎也彰显着这栋房子所在的国度。房里摆着架钢琴,古老的木质仿如光润的龟壳;此外还有优雅的古董银器。从北边窗户可以远眺“西屏”景致;茉莉·芳雷一直把这房间当客厅使用。房里非常暖和而且安静,时钟的声响除外。

茉莉·芳雷坐在窗前一大株“章鱼状”山毛榉的暗荫底下。她是那种所谓户外型的女孩,结实健美的身躯,方形但极有魅力的脸孔。深褐色的头发挽成不甚伏贴的圆髻。晒成褐色、表情热切的脸上生着双淡棕色的眸子,眼神率真得有如握手般直接。她的嘴或许宽了些,不过当她大笑时总是露出一口皓齿。也许她称不上是个美女,但健康和活力却赋予她一股犹有过之的强烈吸引力。

只是她现在并未大笑。她的视线始终不离她的丈夫,后者正以短促的步调在房中踱来踱去。

“你担心吗?”她问。

约翰·芳雷爵士猛然止步,无意识地转动他两只黝黑的手腕,然后再度开始踱步。

“担心?不会。噢,不会的。没这回事。只是——唉,真该死!”

看来他似乎是她的理想伴侣。若说他的外表恰恰符合他作为一名乡绅的身分,或许会予人错误印象,因为乡绅这头衔在100年前是和作成作福的莽汉联结在一起的。眼前有个更为真实的典型。芳雷身高中等,寒酸、清瘦得令人联想起耕田的犁刀,那切划过田畦的明亮金属、小巧利落的刀锋。

他的年纪该有四十了。深色发肤,蓄着浓密但剪得极短的胡子。深黑头发里夹杂着丝丝灰白,凌厉的双眼已长出眼角纹。你可以说他正值心智与体力的巅峰,一个拥有巨大爆发力的男人。他在小房间里来回踱步,不适和尴尬似乎更甚于气愤或难过。

茉莉站了起来。她大叫:

“啊,亲爱的,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没必要让你陪着我担忧,”他说。“这是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你知道多久了?”

“一两个月了。大概吧。”

“这段日子以来一直困扰着你的就是这件事?”她问,眼里浮现另一种担忧的神色。

“这是部分原因,”他咕哝着说,迅速瞄了她一眼。

“部分原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所说的。这是部分原因,亲爱的。”

“约翰……该不会和玛德琳·丹有关吧?”

他停下脚步。“老天,不是!当然无关。我不懂你怎么会这么问。你果真不太喜欢玛德琳,对吧?”

“我不喜欢她的眼睛,感觉有点诡异,”茉莉说着检视自己是否基于自尊或者她不愿承认的情感而这么说。“抱歉。我不该说这种话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虽说不太愉快,不过没事,对吗?那个人根本没有论据对吧?”

“他根本没有权利。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论据。”

他语气突兀,引来她仔细打量。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许多麻烦跟谜团?既然他是冒牌货,为什么你不干脆不理不睬,就这么让事情结束?”

“巴罗说这不是明智之举。总之我们必须先——呃——了解他的来意,然后再采取对策。有效的对策。况且——”

茉莉·芳雷的脸上逐渐没了表情。

“真希望你能让我帮帮你,”她说。“倒不是我真的能有什么贡献吧,我想,只是我很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知道这个人挑衅你好让他证明他才是真正的你。这当然只是一场胡闹。我好多年前就认识你了;当我再度见到你的时候马上就认出你来;你或许会讶异我多么容易就认出了你。可是我知道你请了这个男人到家里来,还有巴罗和另外一个律师,神秘兮兮的。你到底打算怎么做呢?”

“你还记得我的家庭老师,肯尼·墨瑞吗?”

“有点印象,”茉莉皱着眉头说。“相当魁梧而有趣的男人,留着类似船员和艺术家的小胡子。当时我以为他很年轻,其实他似乎有点年纪了。他说过不少奇妙故事。”

“他的野心是当一名伟大的侦探,”他断然回答说。“对方把他从百慕大请了来。他说他绝对能够分辨出真正的约翰·芳雷。此刻他就在布尔布裘旅店里。”

“等一下!”茉莉说。“全村的人都在议论纷纷,说旅店里住着一个人,‘看起来像是艺术家’。指的就是墨瑞吗?”

“正是老墨瑞。我本来想去看他,可是这有点——呃,不够君子,”她丈夫说,内心似乎正挣扎翻腾着。“人家会说我试图影响他,或者什么的。他会到家里来探望我们,同时辨认——我。”

“怎么辨认?”

“他是这世上惟一真正了解我的人。我的亲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你是知道的。一些老家仆也都跟着去世了,只剩下奶妈,可是她人在新西兰。现在的仆人柯诺斯又只待了10年。我有很多泛泛之交,但你也知道我不太热中社交,也不怎么喜欢交朋友。可怜的老犯罪调查专家墨瑞无疑是最佳人选,他的立场中立,和两方都没有瓜葛;不过,如果他有意借这机会扮演伟大侦探——”

茉莉深吸了口气。她那张晒黑的健康脸孔以及健康的肢体,使得她脱口而出的率直言语显得分外生动。

“约翰,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你说得好像这只是一场打赌之类的游戏。‘不够君子’?‘和两方都没有瓜葛’?你可明白,这个人——不管他究竟是谁——冷酷地宣称他拥有你的一切?宣称他才是约翰·芳雷?宣称他才是准男爵爵位和3万镑年俸的继承人?宣称他意图从你这儿接管一切?”

“是的,这我明白。”

“可是难道你一点都不在意?”茉莉叫喊着。“你对待他那么周到而且小心翼翼,好像毫不在乎似的。”

“我在乎得很。”

“这就对啦!如果有人跑来对你说:‘我是约翰·芳雷,’我认为你应该说:‘噢,真的?’然后二话不说,一脚把他给踹出去,不然就去报警。换作是我一定会这么做。”

“你不了解情况,亲爱的。巴罗说——”

他缓缓环顾房间一圈。他仿佛在聆听时钟的滴答轻响,吸取晶亮地板和洁净窗帘的气味,穿越阳光迎向目前属于他所有的那片广袤丰盈的土地。奇怪的是,这时候的他看起来几乎像是个清教徒;也像个危险人物。

“要是现在失去这一切,”他缓缓说,“就太遗憾了。”

房门敞开,他赶紧集中心神,将沉静的态度转换过来。秃顶的老管家柯诺斯招呼纳塔奈·巴罗和布莱恩·沛基两人进了房间。

步行到这里的途中,沛基便发现巴罗穿戴了他最庄重严肃的行头。沛基几乎不认得这就是当天下午才见过的那个家伙。他心想或许这是必需的,因为气氛太诡异了:他从未感受过的诡异。他打量着男主人和女主人,开始后悔到这里来。

律师用近乎辛苦的礼仪向男女主人问候;芳雷站得挺直,好像正准备展开决斗似的。

“我想,”巴罗说,“我们应当迅速开始办事。沛基先生慨然应允担任我们的证人。”

“唉,我说啊,”沛基为难地抗议说。“要知道,我们可没有坐困愁城喔。你是肯特郡最有名而且最受敬重的地主之一。听了巴罗告诉我的那些话,”他望着芳雷,感觉难以接续这话题,“就像听到草是红的、水往上流那么荒谬。大多数人也都会有同感的。你有必要这样自我防卫吗?”

芳雷缓缓开口。

“的确,”他承认。“我实在太傻了。”

“你是傻啊,”茉莉附和着说。“谢谢你,布莱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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