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十年前的事吗?”

“嗯!”纱世子依旧背着脸站在那儿,开始说了起来。

“我那孩子今日子是在八月十五日失踪的,也就是永远小姐去世,明江女士自杀之后。她出去玩,直到天黑仍没有回来,我和丈夫急得团团转,到处寻找。当天没有找到,第二天下午,我丈夫在森林里才发现她掉在陷坑里,已经不能动弹。掉下时摔坏了腿,伤势很严重。后来伤口感染,转成疾病,最后……。

我自然怨恨那些挖坑玩的人。心想可能是七月底来玩的那几个孩子干的。但是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事与由季弥少爷有关系。”

“你是说今日子小姐之死与由季弥少爷有关?”鹿谷感到意外,重问了一次。纱世子默默地点头。

“我是第二年夏天才知道的。那是‘新馆’和这座钟塔建成之后,由季弥少爷搬到这儿来住的时候,当时他的言行已经多少有点不正常,但还没有发展到需要看医生的地步,譬如有关永远去世的事,他完全能够作为现实问题,予以理解接受。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对我讲起这件事。

他说:去年夏天,不见了今日子,大家慌忙寻找的那天晚上,我在森林里发现她正在哭泣。她是因为掉进陷坑中出不来才哭的。但我不想告诉任何人。丢在那儿不管,让他和姐姐一样,去那黑暗的地方才好呢!这样,姐姐就不会感到孤单寂寞啦……。

当时,由季弥少爷对我说,请您原谅,这是为了我姐姐呀!他一本正经地道麽说,毫

无孩子气。”

江南听后很吃惊,不由地“啊?”了一声,心想竟然有这种事……。

“假如当时,由季弥少爷把这个情况告诉谁的话,今日子或许不会丢掉性命的。我这么一想,心中便感到一种强烈的愤怒,然而我没有对任何人发脾气,只是藏在自已心里。我一直不断的劝慰自已不要怨恨别人,别去责怪人家。过去的几年,我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我遵照主人的遗言,一直在这个宅院里照料由季弥少爷,为那些不正常的钟表上发条。我只能每天这样,以等待我死去的女儿和丈夫来迎接我,别无办法。……”

纱世子边说,边不断地摇头。

“去年秋天,那些学生要是不来这儿走访,我也不会……”

纱世子说到这儿收住嘴,摇头动作也突然停下来。

“伊波女士!”鹿谷叫道,“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还要问什么?”

“你为什麽把福西推到钟塔下之后,不到院子去看一下他是否已经死去?当时,时间很充裕嘛!”

“可能是……”纱世子长长地叹一口气答道,“因为我实在太疲劳了!”

“可是——”

“当时也许想听天由命吧。要不就是考虑,”纱世子回过头看着鹿谷说,“万一他有幸保住一条命,那是上帝的意旨。我这样说,您能理解吧?”

她彷佛把灵魂深处的一切都倾吐出来,她那显得无边空虚的表情,瞬间浮出一丝微笑,旋即又消失了。就在这时,不知哪儿响起金属板互相磨擦的声音。江南立即抬起头向上看,并屏住呼吸侧耳静听,机械房传来的齿轮声,依然如故。此外听不到任何声音。

在他观察附近,想弄清刚才是什麽响时,这回不是一处,而是各处都响起了同样的金属声。

声音不一会儿又消失。

“鹿谷先生?”江南瞅着站在门口附近的作家问,“刚才的声音,究竟是……”

鹿谷把食指放到唇边“嘘!”了一声,向前走一步。他神色非常紧张,迅速环视周围的石壁。过一会儿——

“变化开始了!”鹿谷低声说道,并用手指着南墙。

又响起来。这回不是刚才那种金属声,而是一种沙沙的声音,很轻微、很柔和……。

江南凝视着鹿谷手指的石壁,“啊!”的叫了一声。纱世子的反应也同样。

石墙的一部分渐渐变了颜色。从深褐色变成鲜红色。最初不过是一个横看不足一公尺长的红色细条,但这细细的红条,徐徐向下展开,宛如拉开了一层厚厚的窗帘,红艳艳的光亮从外边照射进来。

“这是沙子!”鹿谷对纱世子说,“这个大厅的墙壁表了很多彩色玻璃,墙外对应的部位也坏着同样颜色的玻璃。两块玻璃之间夹着的并非石墙,而是充填着同一种颜色的沙子,外表看起来很像石块。这些沙,现在正往底下的大洞中滑落!”

刚才鹿谷说的变化,并非是一个地方,除有楼梯的东墙之外,其馀三面墙到处都出现同样的现象。

沙子滑落,墙壁变成了玻璃“窗”。这些“窗户”各具不同颜色,红、黄、青、绿、紫,从窗上射进五颜六色的光芒。

时间终结,

古峨伦典——这个从未见过面的钟塔主人,在江南的耳鼓深处,开始朗读起他那首诗。

七色光芒照进圣堂……

江南瞪大眼睛,呆呆望着那奇异而壮美的景象。

不久,墙壁各处的“窗户”全部打开。塔内的黑暗立即被驱散,大厅中七色光华纵横交错。转瞬之间,又开始了另一个变化。

“出去吧!伊波女士。”

鹿谷向一直站在大厅中央的纱世子打招呼说。这次,不知在什麽地方,似乎在脚下,发出了比开始时的金属声更为沈重的,就像用力拉开生锈的大铁门似的异样声音。

“江南君,你也一样,快到大厅外边去吧!”

“去外边?”江南直到此刻还糊里糊涂,心想他干嘛那样紧张,“为什么……”

这时,他感觉出脚下在轻轻摇晃。莫非地震?江南反弹似地想,但很快意识到不是这么回事。

“江南君!”鹿谷大声叫道,“快出来.”

地面剧烈震动起来。整个由石头砌成的钟塔,也随着响起嘎吱嘎吱的怪声。

喊声惊天动地,江南慌慌张张地朝着招手的鹿谷跑去。他心想,难道真的会像诗中预言的那样?

……你们静听,

“伊波女士!”

鹿谷边用脊背顶开大门,边喊纱世子。此时像地鸣般震撼着大厅空气的响声,压过他的喊声而且变得益发剧烈。

“伊波女士,你也快点!”纱世子仍旧站在原地不动。

“伊波女士……”江南在时断时续地摇动着的地面上跑着,好不容易赶到鹿谷身边。此时,塔身伴随着巨大的声响,震颤起来。鹿谷和江南迅速跑出大厅门外。

“从后门逃出去,尽可能跑得远一些!”

鹿谷大声命令着,再次回过头望着大厅里边,呼喊纱世子的名字。地面猛烈震动,不停地摇撼着建筑物。就在这时,在他脑袋上空,响起清彻的钟声。

江南心想。这就是“沉默女神”在……,他甚至忘记自身的危险,连地动声也从耳畔消失,一瞬间,心迷神荡,陶醉在那美妙动听的钟声里。

……你们静听,

那美妙动人的临终曲调,

沉默女神唯一的一次歌声,

沉默了长达九年的女神,现在正要演唱她那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歌声”了。

在塔的顶部悬挂着和钟表机械毫无关联的三口钟,钟上连撞击用的拉绳也没有。要让这样的“沉默女神”歌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动摇整个建筑,将钟塔推倒!

纱世子站在大厅中央,回头仰望着正在鸣响的钟。这时她突然大声喊叫着,彷佛跳舞似地扬起两臂,然后倒在地上。

“伊波女士!”鹿谷喊道,“伊波……”

纱世子仰面躺着,一个飞速下落的东西朝她的胸口砸下来。鹿谷和江南同时惊叫起来。地面的塌陷声,叮叮当当的钟声,现在又加上什么东西下落时发出的异样声音,各种响声混合在一起。

那迅速下落的物体是一根黑色的长棒。实际是从钟盘上摘取下来并一直放在机械房中的大指针。它从天井的方洞中掉了下来。

“啊——!”那根黑色的凶器,深深地扎在纱世子的胸上,并且左右晃动着。江南转过睑,叫道:“太惨了!”

“不能待在这儿,走吧,江南!”鹿谷用手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快,赶紧逃!”

两个人从“新馆”后门逃到外边。江南紧紧跟在鹿谷后边,在荒芜的草坪上拚命奔跑。这期间,钟塔仍旧随着地面的震动而颤抖着,三口钟继续响着玲珑悦耳的声音。

他们一会儿跑到森林前边。回头看去——

那巨大的黑色钟塔已开始倾斜。

大团的飞尘暴土,彷佛从地下翻滚腾起,冲向空中。塔身慢慢朝着后院正中央倒下去。那正好是钟塔钟盘上的十二点钟所对着的目标,也就是古峨伦典和他最爱的两个女性安眠的骨灰堂方向。

那是悲伤之曲,祈祷之歌,

江南想起诗的后半部分,

同那罪孽深重的野兽尸骨一并,

奉献于我等墓前以慰我灵!

钟塔在“沈默女神”的哀曲祝歌中,正向他们的墓碑前跪倒。

钟塔的崩塌动作,似乎停止了瞬间,旋即从中腰往上的部分像是往下滑动似地向一侧错离,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下子坍塌下来。女神的歌声消失,而塔身的倾倒仍然在继续,并且在过午的灿烂阳光下,逐渐加快速度,仿佛要把已倒塌在地的上半身压瘪似地倒了下来,一会儿便一动也不动了。

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被处死刑。

于是一直流逝在“旧馆”内的虚假时间总算结束,荒唐至极的梦想也宣告破灭!

尾声

“直到最后,我还是半信半疑呐!”

鹿谷门实把热水瓶的开水倒进碗面中,对江南说道。江南一直两手托腮,瞅着他的手。

“但是我已想到过,除非把钟塔本身弄倒,否则没有办法让那几口钟响起来。伊波女士也曾说九年前建塔时,中途换过承建单位。所以……。”

“你要是早些告诉我,我就用不着那么惊慌失措了嘛!”江南有点埋怨情绪,他说,“差一步,我们就没命啦!”

“算啦,别说啦!”鹿谷不好意思地搔着头说,“不过,真没想到伊波女士会遭到如此下场!”

“实际上,你不是已经预料到她会有这一天吗?”

“哪儿的话。过去的事啦,我又不是算命先生。”

鹿谷皱起眉头,反驳了一句,然后坐倒沙发上。桌上的烟灰缸里依旧堆满了烟蒂。不一会儿,他抓起了碗面的盖子。

“还不到时候吧?”江南说。

“嗯,大约有三十秒钟吧!”鹿谷不在意地说,“你在‘旧馆’的时候,顿顿吃这种快餐食品?”

“嗯!”

“肯定会有人有意见吧?一定会说这面条太难吃,又一点儿也不止饥!因为那里的时间走得快,三分钟等于二分三十秒嘛!”

现在的时间是八月十三日星期天晚上。地点是上野毛“绿庄”公寓四零九号房间。

上一周,江南几乎每天都要接待神奈川县警察署的刑警们的来访。他想鹿谷方面肯定也会反反覆覆遭到同样的询问。其实他可以说出整个案件的真凶是已死的纱世子就完事了。但是他无论如何不愿把鹿谷抛在一边,自已去这样做。他只是反来覆去地说明钟塔倒塌时的情景。他既不知道刑警们怎样理解他的话,也不晓得当局以后会对这桩案件下什麽结论。事到如今,他对这些已不那麽感兴趣了。

“我想那钟塔之所以倒塌,大概是有这类装置,” 鹿谷狠吞虎咽地吃完泡面,便开始解释起来。他彷佛猜透了江南想提的问题。

“你在脑子里能想像出一种由薄铁板制成的巨大而扁平的箱体吗?往这箱体中填满细沙,放到地下的平台上。那石砌的钟塔就坐落在这上面。”

“ 噢?那它下边呢?”

“箱体下面有用水泥做成的巨大而坚固的洞穴。将箱底的活盖一打开,沙子便会自动流下去。流尽之后,箱体禁不住巨塔的重量,便自已垮下来。这样就会引起整个塔基下沈,于是失去平衡的塔身只好倒下去。——可能就是这个装置吧。或许警察经过调查已经弄清是个什么样的构造了。”

“那么打开底盖的装置是连接在大指针上啦?”

“我想是这样的。控制墙上有色玻璃之间的沙子往下流的装置也是连在钟的机械上。可能等墙内沙子一流完,开关便会自动把箱体底盖打开。大概如此吧!”

“说起来,建造如此危险的建筑物,建筑公司竟然放于承包下来!”

“中间不是更换过公司嘛!这个建筑物最后究竟建成什么样子,他们先是秘而不宣,只让公司建造地基部分。然后再找其他公司建造塔身部分。简而言之,可能是这么个作法吧。当然具体实施时,还会有详细分工。以古峨伦典为后盾的建筑部门,肯定是总动员,一起上马的。”

“设计师中村青司没有表示不愿意吗?”

“怎麽说呢,也许他什麽都知道,也可能完全上了伦典的当。譬如说告诉他只进行这种设计,并不真的去建造等……”

不管说什么,中村青司本人已于四年前死去。参与古峨伦典的荒唐“计划”,并应追究责任的人均已不复存在。

“可是——”

江南把一周来一直翻来覆去思考的一个问题提了出来,“古峨伦典到底为什么要在九年之后,把自己亲手建造的钟塔又推倒呢?”

“这可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啊!”鹿谷点起一支烟,闭上眼睛,彷佛在心中回忆起当时那种凄惨可怕的情景。

“‘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这是伦典认为‘时间终结’的日子。是啊,他可能抱着这样的幻想:时代也好,永远也好,还有他自己,一定要在这个宅院中生活到最后一分钟。待时间终结,三个人真的迎来死亡,进入长眠的时候,那就敲响丧钟来为全家送终……”

“那么‘罪孽深重的野兽尸骨’又是什么意思呢?”

“占卜师准确地预测到他妻子和女儿的死期。他让这个占卜师住在钟塔里这件事本身,就是他的意图所在。塔倒,住在塔中的人也必将被压在底下,丧失性命。”

“这么说‘野兽’中也包括由季弥吧?”

“一点不错!”鹿谷徐徐睁开眼睛,深深地吸进一口烟。

“岂不等于说,十年后聚集在时计宅院的学生以及害死他们的凶手,都作为‘罪孽深重的野兽尸骨’,被贡献在伦典和永远的墓碑前了吗?”

江南心想:难道他果真预见到十年后的情况,所以才……。

想到这儿,江南又慌忙地摇摇头。

他觉得不可能有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因为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是个自由的“现实”世界,同伦典那疯狂的心所描绘的荒谬的“梦幻世界”毫不相干。可以把这一切说成是命运开的玩笑。是的,这样说就足够了。

“可是,鹿谷先生!”江南问,“您把真相告诉给警察了吗?”

“你指伊波女士是凶手这件事?”鹿谷满脸不高兴,噘着嘴回答说,“还没哪!”

“您是想就这样不了了之吗?”

“这要看你和福西君的想法。你们要是觉得仅仅这样还气不平,可以去警察署或什麽地方嘛!”

福西君眼下虽然仍旧住在医院里,但身体恢复很快。不过,他到现在为止,有关自已被从塔上推下来的情况,好像只对鹿谷一个人说过。

福西已经知道自已一下失去那麽多好朋友,他现在是一种什么心情呢?江南由此联想起自已三年前那副沮丧的样子,独自摇了摇头。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可怕的往事,禁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江南想改变一下心绪,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说:“我去给您煮一杯咖啡吧。”

他刚转过身要往厨房的长桌那儿去时,突然发现里边墙上的八角钟的钟摆正在摆动。心想可能上次见面后送去修理过,要不就是那钟自已赶在什麽点上又走起来了。

他不由地从上衣袋中掏出怀表,仔细地核对着这一大一小两只钟表的时间。当他准确无误地看清楚自已现在已生活在“正常”的时间当中时,心情才变得愉快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注视他的鹿谷,说道:“福西康复后,咱们三个人去江田岛玩一趟吧!我认识那儿的一家蛤蜊铺子,味道美极啦!”

这位年长的朋友,一句话没说,只是从厚厚的双唇之间,微微露出他那被烟薰得黄黄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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