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三角公馆 作者：江户川乱步
第01章奇特的建筑物
在进入整个故事之前，我认为有必要对发生这桩奇怪的杀人事件的舞台进行一些简要的说明。因为那栋房子可谓世上少见的、极其特别的建筑。如果没有一定的预备知识，一般人几乎难于理解。大城市通常会有所谓的盲点。即使是长期居住在某个地区的人，也可能会在该地区内、某个从未到过的地方，偶然发现一栋令人吃惊的、意想不到的建筑物。
我们这个故事中的、那个让人感觉不可思议的西式小楼，就可算是属于盲点范围内的建筑物之一了。
位于中央区、靠近隅田河的筑地［地名］一带，可以说是东京河流最多的区域了。在面对两条相互交错的河流中的一条的地方，残存着一栋奇特的西式小楼。大正时期的大地震没能动摇它，已经过去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也没能摧毁它。
这栋明治时期用石头和砖建造的、古色苍然的纯西式小楼，睥睨周围临时搭建的住房，傲然耸立着。因为那一带在明治时期是专供洋人居住的、被称之为“筑地居留地”的地区，所以，这栋小洋楼可能也是外国人从前建造的。
这栋建筑的宅地恰巧构成一个正方形，面积约有二百多坪。建筑物本身占据了用地的四分之三，共有三层。要是再算上地下室和阁楼，那就是一栋高达五层的、颇为像样的洋楼了。这原本是一户人家的住宅。然而，到了大正末期，这栋宅地为正方形的建筑本身和其用地被一条对角线划分成了对等的两个部分。
这里所画的简图就是用来表示区域划分线的位置的。
在将整个建筑物等分为左右两部分的中心线位置上，建有一面如图中黑线所示的厚厚的墙，把建筑物分成了两栋住宅。上图只是一楼的平面图，然而实际上，从地下室一直到阁楼，整个建筑全部是由这堵墙隔开的。很早以前，在位于建筑物两翼的中心位置既有正门又有大厅，在那里还建有一个很宽敞的楼梯。然而，因为后来在这个大厅及楼梯的正中间，建造了一堵墙，于是，那个相当宽敞的楼梯就只有过去一半宽了。
大正时期，在楼梯往里的地方新装了一台小型的升降式电梯。可能是因为无法将电梯也一分为二，于是将它设计成了从左右两侧都可以进入的样式。只有这个电梯是两家共同使用的。而这台两家共用的电梯，在我们这个故事的杀人事件里，注定要起到很重要的作用。所以，它可以说是一台不祥的电梯。
这所住宅的庭园如图中所示，相当窄小，在它的中心位置没有建墙壁，而是铺了一条石子路，将整个庭园分成了两个等份。在这条石子路的尽头开了一个两家共用的后门。在后门的外面，隔着道路，有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过去这里还曾有船只不时经过，但是现在已经看不到船的影子了。这条不起眼的河，在后面的杀人事件中，也将发挥一点作用。
就这样，正方形的宅地及其建筑物被一条对角线分割开来，形成了两个等边三角形的宅地。于是，附近的人们就把这座奇特的建筑物称为“三角宅地”或是“三角公馆”了。
然而，令人称奇的是，不仅建筑物古怪，就连住在里边的人也大都是些与众不同、颇有点怪异的人。
虽然这两家的成员随着故事的发展会逐渐出现在各位读者面前，但为了方便起见，不妨先将人名抄录如下。
右侧三角公馆的成员蛭峰健作(70岁)，双胞胎兄弟之一，被称作哥哥。
蛭峰健一(36岁)，健作的长子，独身。
蛭峰丈二(32岁)健作的次子，独身。
穴山弓子(58岁)，健作亡妻之妹。
女佣二人。
左侧三角公馆的成员蛭峰康造(70岁)和健作是双胞胎兄弟，被称作弟弟。
蛭峰良助(33岁)康造的养子，独身。
鸠野桂子(26岁)康造的养女，婚后，改姓丈夫的姓。
鸠野芳夫(38岁)桂子的丈夫，按照桂子的愿望，同住在蛭峰家里。
猿田老人(60岁)是从蛭峰健作兄弟的上一代起就长期居住在蛭峰家的管家。
女佣二人。
以上即为两家的全体成员。
第02章镜中的人影
一月下旬，刚下过一场雪的一个下午。沿着蛭峰家房后那条河的河边道路，走来一位身穿厚重大衣的中年绅士。因为昨天整整下了一天，所以现在地面和房檐上堆积了足有两寸厚的雪。早晨这会儿，雪已经停了，但由于天气又冷又阴，路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这位绅士，下巴包裹在围巾里，戴皮手套的右手拎着公文包，左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脚上套着一双雨天穿的、半高腰的胶鞋，在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这位绅士名叫森川五郎，是位律师。今天是应双胞胎兄弟中的哥哥、即健作老人之约，特意登门造访的。这位森川律师，以前和蛭峰家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后来在某些集会中，和健作老人的长子健一见过两三次面。就是因为有这层关系，才受到邀请的。老人在信中写着，有重大事情要和他商谈。蛭峰家距律师事务所不很远。森川先乘了电车，接着又走过三条街区。因为天气冷，走得很急。只要再转过前面的那个拐角，眼看就要到蛭峰家的正门了。森川边低头看脚下的路边急匆匆地向前走着。突然听到“嗖”的一声，有个东西带着风声从他头顶飞过。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他边想边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块头不小的东西，“扑通”一声，掉进了自己左手一侧的河中。
那东西长约一尺，宽五六寸，相当厚。外边包着牛皮纸，包扎成细长形状。牛皮纸上又密密麻麻地捆绑着绳子。
在河对面、森川所在位置的右侧，有一面砖墙。墙的高度比普通人身材高度稍高些，墙上爬满了绿苔。看样子东西是从那个院子里被扔进河里的。往墙那边看去，一眼就可以看到那栋巍然耸立着的、古色苍然的洋楼。这就是蛭峰家。
看来是有人从蛭峰家院子里把那个牛皮纸包裹扔到河里去的。
牛皮纸包裹先在水面上漂浮了一会儿，很快就被水打湿了，接着就完全沉入了水中。无法估计那个包裹中究竟装了些什么。律师无意间目睹了这样一幕，接着就去了蛭峰家。
然而，后来才知道，这个牛皮纸包和很快即将发生的杀人事件之间，有着重大的联系。
森川律师拐过街角，来到了蛭峰家的正门。登上三级石台阶，打开左右对开的两扇门，进入两家共用的入口处。正面又有两个并列的门。右侧门上挂着写有“蛭峰健作”字样的名牌，左侧门上挂着写有“蛭峰康造”字样的名牌。两户住宅从这里清清楚楚地分开了。
律师按响了右侧一方的门铃。门很快打开了，一位年轻的女佣出现在门口。
“大老爷生病了，不会见任何客人。”女佣说。
“噢，我是收到他的信才来的。我是律师森川。”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健作老人的信，让女佣看。
女佣这才将他领了进去。他们穿过虽阴暗但宽敞的大厅，又沿着一条走廊走了一会儿，走进右侧的一个房间里。
“请您稍候片刻。”女佣说完就走开了。
这是一间纯西洋风格的客厅，极宽敞，普通家庭的西式会客厅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天花板也很高。因为建有地下室，地板比地面高出了许多。墙壁很厚实，窗户按旧式样做得很小。所以，尽管房子外面紧挨着道路，在房子里面却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在有着漂亮装饰物的壁炉前，点着一个临时安装的煤气暖炉，正不断散发着热气。
然而，它毕竟不具有使这个宽大的房间都变暖的能量。
于是，进到这个房间的人，会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一个寒冷、阴暗、少人光顾的博物馆一样。
镶着大玻璃球的豪华吊灯，有着旧式雕刻的大餐桌，稍有些褪色、佩有厚坐垫的高背沙发，靠背非常高的雕花椅，略显陈旧、质地却极好、极厚实的地毯，墙壁上悬挂着画框金箔已经发黑的肖像画、风景画之类的油画，另一面墙上还镶着一块如今已不时兴的大镜子。
“可真暗啊。你把灯打开吧！”
不知从哪里传来女人清脆的声音。接着，眼前猛然亮了起来。于是，律师就看见了坐在椅子上的年轻女人一侧的脸。开灯的那位男士又回到了女人身边，手扶着女人的椅背站在那里。女人“啪”地一声打开了香烟盒盖，将一根烟叼在嘴边。男人赶紧取来餐桌上的火柴，为女人点燃了香烟。
能看见烟雾慢慢向天花板的吊灯方向飘去。
这些全是眼前大镜子中的情景。原来，在客厅往里的位置，还有另外一个房间。那个房间和客厅相连的入口处没有门，只有一个拱形的通道，挂着一幅天鹅绒面料的帘子。帘子拉开有二尺左右。于是，里面屋内的情形，就从帘子缝隙中，清晰地映在客厅墙上的大镜子里了。
里面的人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外面阴暗的客厅里有人。这样一来，森川律师就毫无准备地陷入一个偷听与偷看的尴尬境地了。不过，他也并不是一个为了证明自己清白非要堵上耳朵和眼睛的人。
女人抬着手，手里夹着烟，仰头看着男人，好像在等待什么。男人站着抱住女人的肩，弯下了身子。两人的脸凑近了……有好一阵子一动未动。
律师吓了一跳，急忙把眼睛从镜子上移开。然而，过了一会，他又将视线投向镜子。此时，那两人的接吻已经结束了。女人的脸面向镜子，很美。年纪约有二十四五岁。
她穿一件颜色很醒目的绿色罩衫，湿润的嘴唇恰到好处地涂了些唇膏，描着眉，眼皮和面颊都化过妆，一看便知是个热衷于化妆的人，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妩媚的气息。
男人在镜中向森川这个方向转过脸来。他身着剪裁得体的服装，系一条颜色鲜艳的领带，外表相当漂亮。浓浓的眉毛，迷人的眼睛，宽鼻梁，俊秀的鼻子，红色的嘴唇。长得活像电影里英俊、潇洒的男主角。
“你可真漂亮啊！”男人说道。
“是嘛。漂亮的女人，却过着老一套的夫妻生活。”女人说。
“确实是老一套啊。”男人应道。
“是啊。真没劲！”女人又说。
两人一起笑了。
就在这时，森川律师身边忽然传出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森川顿时吃了一惊。
“大老爷要见您。请到这边来！”原来是刚才那位女佣。
“啊，是吗？”森川不由地大声应了一句，站起身来。他顺势又往镜子那边瞥了一眼，发现那对男女显出吃惊的样子，正往这边看呢。接着，那个男人大大咧咧地走进客厅里来。
“我怎么不知道来客人了。你干吗不说一声？”男人冲女佣说道。
“对不起。是大老爷的客人。”女佣答道。
“父亲有病，不是不见客嘛。”男人边说边有点怀疑地看着森川。
“我是受健作先生之约，刚刚被领进这里来的。不过，刚才没有事先跟你打招呼，让你受惊了。真对不起。”森川说。
“哪里，没什么关系的。只不过这所房子太古老了，又过于宽敞，再加上又暗、又阴，简直像块坟地一样。”
男人边说边像西洋人那样耸了耸肩。这时，女人也走了进来。
“夫人想必也受惊了吧？麻烦您代我致歉。”森川说。
不知怎的，男人显出有点怪异的神色，没有做声。他一边不停地用手扯着自己的领带，一边在嘴里咕哝着什么。
正在这时，从某个意想不到的方向，忽然传来低沉的男人声音。
“丈二，你可真不会介绍啊。”
这个男人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穿一件立领、紧腰样式的黑色上衣。高个子，瘦削，面相略有点西洋人味道。头发留得很长，乱蓬蓬的。他就是森川认识的蛭峰健一。
“啊，是森川先生啊。好久没见了。丈二，这位是律师森川先生。这是我弟弟丈二。这一位呢，是鸠野桂子。”他的语气有点生硬。
“什么，是鸠野？”律师觉得有点意外，不由地说走了嘴。
健一不知怎的，撇了一下嘴，说道：“就是我家隔壁那个蛭峰家的女儿。另外，她还是鸠野芳夫的老婆。”说着，露出一脸讥讽般的、不以为然的苦笑。
森川听后，发觉自己无意间竟然获悉了一桩两户蛭峰家之间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03章奇人的遗愿
律师在女佣的带领下，走进那架小型电梯里。
“您知道怎么开吗？”女佣站在电梯外面问。
“嗯。只要按这个写着3的按钮就行了吧？电梯就会在三楼自动停下吧？”森川答道。
一些小的公司、事务所里，常有这种电梯，所以森川知道怎么开。
“是的，是那样的。另外，呆会儿请您从这边的门出来。
要不，您就会进到隔壁那家了。”女佣说。
就是说，电梯这边的门通向作为哥哥的蛭峰家，而对面的门是通向作为弟弟的蛭峰家的。女佣站在门外等着电梯门自动关闭。森川按了3号按钮，电梯静静上升，很快又停下了。开门一看，门外有另一位女佣等着他呢。女佣将森川领进健作老人的房间。和下边的客厅相比，这里给人以相当舒适的感觉。虽然依旧是富丽堂皇的纯西式装潢，但看上去常有人收拾，而且屋子中间有一个临时用的煤炉，使整个房间显得像春天一样暖和。
健作老人坐在背靠窗户的一个大沙发上，显出很疲劳的样子。他穿着舒适的长袍，从膝盖一直到胸口都盖着厚厚的毛毯。乍一看体格健壮，不像一个年已七十的老人。他梳着背头，雪白的头发还很浓密，黑黑的粗眉毛，锐利的眼睛闪着光，宽鼻梁，鼻子下面留着修剪得很整齐的白胡须。高高的个子，宽肩膀，一看就知年轻时候爱好运动。然而，靠近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老人面颊塌陷，太阳穴处下凹，血管突起，脸上毫无血色。
“森川先生，您来了。您也看到了，我是个病人。我就不起来了。我是从犬子那儿听说您的。快请坐吧！”
只说了这么几句话，老人已是气喘不已了。看来病得不轻。律师打过招呼后坐下。老人命女佣离开，接着用颤抖的手，端起桌上的小茶杯，喝了一小口。
“说实话，再过三十分钟，隔壁的老人就会过来，是我请他来的。在他来之前，我必须事先跟您把问题要点讲清楚。您也看到了，我喘气很费劲，所以只能给您简明扼要地讲一下。我想和隔壁老人订一个协议。如果不是双方都不熟悉的律师，事情就不大好办，因为恐怕他会偏向我们其中的某一方。所以才特意麻烦您这样一位仅仅听说过却从未见过面的人了。”
老人说到这里，又没精神了，只好稍事休息。过了一会儿，稍缓过劲来，又开始讲话。以下的一大段话，当然也不是很流畅地说完的，而是休息了若干次，时断时续，好不容易讲完的。
“我和隔壁住着的康造是双胞胎。按着过去的旧习惯，后出生的我，反而被叫做哥哥，康造就成了弟弟。就这样，我一直是哥哥。说句实话，我们兄弟实际上是弃婴。我们至今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里，也不知道生身父母的姓名。我们的养父捡到了我们，把我们养育成人，而且，疼爱我们胜过疼爱他的亲生儿子。养父只有一个亲生儿子，我们叫他大哥。这个大哥体弱多病，早早就死了，只有我们双胞胎兄弟俩一直活到现在。坦率地说，我们的养父最初是卖废纸的，后来发了大财。他人挺了不起的，只是性格相当古怪。想必是为了攒钱弄坏了身体，晚年一身的病。不过，据说年轻那会儿身体很好，曾夸口说要活到一百二十岁。报纸啦、杂志什么的，还登过那事。父亲一直以此为自豪呢。
“谁知，他才刚到六十岁，身体就不行了。父亲为此后悔得不得了。因为身患重病，每天什么正经事情都干不了。
日子久了，就开始狂热地相信，这个世上只有健康和长寿才是最最可贵的事情。不是有句谚语叫‘贪图金钱要人命’嘛，对于父亲来说，应是‘忽视健康要人命’。于是，父亲就下了决心，想让自己的孩子将来实现自己未能实现的长寿愿望。
“刚才我已经说过，我们兄弟俩还曾有个比我们大十多岁的哥哥。但他从小就有病，所以父亲并没有考虑他。我俩身体比他要强壮得多，于是父亲就把希望寄托在我们俩身上了。虽然我俩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还是考虑让我俩做他的继承人，而且，还想设法让我俩活到一百岁以上。年纪越老，人变得越固执，他好像整天不想别的，光想着这件事了。简直有点着迷的样子。每天总是考虑怎么才能让我俩活得更长，想来想去，最后终于想出一个异想天开的办法。
“父亲决定死后先将全部财产一并传给作为他长子的亲生儿子，但大哥只能保管这笔财产。父亲临死前特意让大哥也立了一份遗嘱。遗嘱中写着：大哥死后，将由我们两兄弟中的长寿者作正式的继承人，并继承全部家产。在我们两人中有一方死去之前，家产将委托某个可靠的公司代为保管。
由此产生的利息、股息、地租、房租等资产的总额一分为二，分别给予我和弟弟康造。除此之外，我们无权动用家产。只能等我俩中一人去世时，家产才全部归活着的那一位拥有。就是这样一份遗嘱。
“病弱的长兄完全按着父亲的遗愿办事。他一直是疾病缠身，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度过了。所以连老婆都没娶，当然也不会有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