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岛之鬼 作者:江户川乱步

书籍相关

《孤岛之鬼》作者:[日]江户川乱步 朱书民 龚志明译(本电子书略去了原书中的两个短篇。)

内容简介:蓑蒲的恋人木崎初代突然在密室中被杀身亡,被邀请来侦破初代被杀事件的深山木幸吉也于相隔两个月后,于众目睽睽之下,在海滩离奇横死。蓑蒲与同性恋人诸户道雄继续追查凶手期间,直接杀害初代和深山木的凶手竟又被人离奇杀死。凶手是谁?原因又是什么?

一座隐藏在遥远海外的魔鬼之岛,隐藏着一切恐怖的真相,等待着主人公们搏命追索。

作者简介:江户川乱步(1894年10月21日-1965年7月28日),一九一六年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政经系。由于家里经济环境不佳,在求学期间当过印刷厂徒工、图书馆管理员。江户川乱步从小爱读英美侦探小说,毕业后从事过公司职员、书商、记者等十几种职业。曾经用“小松龙之介”作为笔名。一九二三年(大正十二年)四月,平井在《新青年》发表小说《二钱铜币》,而且因仰慕推理小说始祖埃德加o爱伦o坡(Edgar Allan Poe),为自己取了一个日文发音和爱伦o坡相近的笔名“江户川乱步”,从此开始了侦探小说创作。曾任日本推理协会首届理事长,并与朋友创办了刊登侦探推理小说的杂志《宝石》。一九五四年建立了江户川乱步侦探小说奖,奖品为一尊夏洛克·福尔摩斯座像。小说有丰富的想象力,风格怪异,情节曲折离奇。撰写的自传体回忆录《侦探小说三十年》,总结和评价自己一生的创作。

江户川乱步及其侦探小说

——代《乱步侦探作品集》序

罗立群

在日本侦探小说的发展史上,江户川乱步可谓是开山创派的宗师,被誉为“日本侦探小说之父”。

江户川乱步(1894-1965),出生于日本三重县名贺郡名张市,本名平井太郎。其父平井繁男受过高等教育,后又经商,因此,江户川乱步少年时期家境尚好。他自幼性格内向,不爱运动,体弱多病,每逢生病时,母亲就为他讲述欧美的侦探小说故亊,这在他幼小的心灵中产生了对侦探小说的浓厚兴趣,并影响了他的一生。

他17岁那年,父亲经商破产,家庭经济发生了巨大变化,他的人生旅途也随之转变。他不得不放弃投考髙中,跟随父亲去垦荒务农,由于体弱多病,干不了繁重的农活,他又开始发愤苦读。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努力,他终于考进了早稻田大学预科,开始了半工半读的求学生涯。在此期间,他利用课余时间,做过许多职业,了解了社会的中下层,为他日后的创作打下了生活基础。

上大学期间,他仍然酷爱侦探小说,并有计划地大量地阅读侦探小说。毕业后,他一方面迫于生计不断地寻找和变换工作,另一方面他对侦探小说的热情有増无减,并产生了动手写作侦探小说的创作冲动。在东京一位叫川崎先生的鼓励下,他以“江户川蓝峰”的笔名写了处女作《石头的秘密》,投寄给报社,渴望一举成名。谁知小说根本没有引起报社关注,这使他十分沮丧,也更加深了他对侦探小说的创作情结。经过一段时间的积累和构思,他终于写出了《二钱铜币》和《一张车票》两篇侦探小说,这次他用的笔名是“江户川乱步”,这个笔名是根据推理小说鼻祖美国作家埃德加·爱伦·坡(EdgarAllanPoe,1809~1849)的谐音取的。这两篇小说的命运一开始并不顺利。江户川乱步将两篇小说寄给当时著名作家马场孤蝶,希望能得到他的推荐。但马场孤蝶反应冷淡,不予理睬,这大大伤害了江户川乱步的自尊心,一气之下,他索回稿件,投寄给森下雨森主办的《新青年》杂志。森下雨森阅读之后,十分欣赏江户川乱步的才华,不但发表了作品,并给予了高度评价,还访问了作者,鼓励他继续创作。这一年,是公元1923年。

这次的成功,极大激发了江户川乱步的创作激情,在此之后,他的名字和作品不断出现在各种报刊杂志上,《心理测验》《D坡杀人案》《顶阁里的散步者》《黄金假面人》《恐怖的三角公馆》《蜘蛛人》《地狱的滑稽大师》《怪人二十面相》等一大批作品相继问世,获得世人好评。1947年,在江户川乱步的倡仪下,侦探作家俱乐部诞生,江户川乱步担任第一任会长。1953年,侦探作家俱乐部改组为社团法人——日本推理作家俱乐部,江户川乱步担任第一届理事长。1954年,在他60寿辰之日,他当众宣布将自己多年积储作为基金设立江户川乱步侦探小说奖,鼓励人们从事侦探小说创作,培养新人作家。1961年,江户川乱步依据翔实资料,完成了一部侦探作家的回忆录《侦探小说40年》,较详细地记录了日本20世纪20年代至60年代40年期间的侦探小说的发展脉络,对了解和研究日本侦探小说很有帮助。1965年7月28日,江户川乱步,这位将自己毕生精力贡献给日本侦探小说创作,并取得丰功伟绩的作家,不幸因脑溢血病逝,享年71岁。

综观江户川乱步一生的创作活动,可以看出他是一个非常情绪化的作家。在他的创作生涯中,他曾因各种原因,数次宣布“封笔”。1927年,他的作品受到某些文学评论家的抨击,对他打击很大,他激愤之下,宣布“封笔”。事后,一个署名“川口松太郎”的人发表了《乱步的侦探小说巳经灭亡》一文,表示幸灾乐祸;而另一位叫甲贺三郎的作家出于义愤,写了《乱步即将复活》予以反击。这些文章使他受到触动,于是他重新振作起来,投入创作。1932年,他在日本文坛上声誉极高的情况下,由于性格方面的一些原因,再次停止写作,四处旅行。此时,与江户川乱步有着深交的著名侦探小说家横沟正史在病床上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对他的心理进行了分析,语重心长地劝导他要对事业尽心尽职。在好友的规劝下,乱步反省了自己,再一次振作精神,投入工作。1939年,在日本军国主义思想的笼罩下,日本文坛一片沉寂,江户川乱步也倍感压抑,他以沉默表示抗争,第三次搁笔。直到二次大战结束后,乱步才重振旗鼓,再次出山。

江户川乱步的三次“封笔”,虽然出于各种原因,但他的每一次复出都为日本侦探小说领域带来了轰动效应。第一次复出是在1928年,此时,江户川乱步巳在日本文坛确立了短篇侦探小说的地位,开始尝试长篇侦探小说创作。他创作了《黄金假面人》《怪指纹》《蜘蛛人》《巴诺拉玛岛奇谈》等,小说情节扑朔迷离,充满悬念,气氛诡异,受到了世人的狂热欢迎。1936年,他第二次复出,创作了《怪人二十面相》《黑色怪物》等新作,这些小说以青少年为对象,气氛诙谐,充满机智、幽默,一改以往过于恐怖和沉闷、妖异的风格,吸引了全日本的青少年读者,为侦探小说开拓了新的天地;此举甚至影响了80年代的日本青春派推理小说巨匠赤川次郎。江户川乱步的第三次复出是二战结束之后,此次复出,他不但进行创作,而且创办侦探小说刊物,成立依探作家协会,设立奖励基金,并探究侦探小说的创作规律和发展历程,大大推动了日本侦探小说的发展。

按照传统的说法,日本早期的侦探小说分为“本格派”和“变格派”两大流派,江户川乱步是“本格派”的创始人和主要代表,而“变格派”的代表作家是横沟正史。将两者进行一番比较,对我们理解和把握日本早期侦探小说是大有裨益的。

在叙事角度上,江户川乱步和横沟正史都自觉地使用讲故事的叙述方式来创作小说,这种叙事角度类似于中国传统小说的“看官听说”的说书人讲述故事的叙述方式。不过,横沟正史习惯用第三人称讲述故事,乱步则喜欢用第一人称讲述,而且在讲述中经常中断叙述,提醒读者注意某些细节。这种讲故事的叙述方式,表明不管是“本格派”还是“变格派”,其叙事模式都没有步入现代小说的行列,有着明显的传统小说的印迹。

从案情模式来看,两人作品中都以杀人案件为主要题材,充满了血腥味与恐怖场面,表现出善恶的对立、交锋。乱步小说中的犯罪地点或破案关键,要么在废弃的无人居住的黑屋子里,要么在神秘的地道中(或山洞中),追击罪犯的场景经常在马戏表演场地,并经常用蜡制或木制偶人作为陪衬道具。乱步还揎长在小说中设置密码游戏,用破译密码的方式来侦破案件。横沟正史最喜欢描写的案情模式是密室杀人案,被害者在一间无人可以出入的密封的屋子里被杀害,杀人者是如何进出这间密室的就成为案件的疑难所在,如《女王蜂》《本阵杀人亊件》《恶魔吹着笛子来》等都是如此。横沟正史描写的罪案往往有一定的“历史原因”,要侦破罪案,先要解决历史遣留问题,弄清案情的来龙去脉,和其中复杂的人际关系,据此进行查访、推理,最后以信件来公开一切秘密。由于案情模式的不同,两人在小说风格上表现出各自的差异:江户川乱步侦探小说的场面既恐怖又热闹,怪异中透着几许喜剧成份;横沟正史的作品则充满着阴森诡秘的气氛,并或多或少地表露出宿命论的色彩。

谈到人物形象,侦探小说中着力塑造的人物可分两类:一是侦探,一是罪犯。先说罪犯。乱步认为,人性有残酷的一面,社会上出现杀人案件,正是人类兽性所引起的,他写侦探小说就是要揭露和批判这种兽性。因此,乱步小说中的犯罪者常常是有着畸形心理的变态人物,对社会和人类不满,杀人后公开展示罪行,和侦探、警方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公然向整个社会进行挑战。在横沟正史的小说中,罪犯往往是由于某种动机(如金钱、名誉或历史原因)杀人,事后千方百计地掩盖自己的罪行,甚至为了灭口不惜多次杀人,充分暴露出人性中贪婪、凶残以及心存侥幸、自以为是的弱点。

再说侦探。在侦探小说中,侦探是智能型的人物,代表着正义的力量,但又有着自己的个性、生活习惯和独特的办案风格。江户川乱步塑造的明智小五郎和横沟正史刻画的金田一耕助都是名闻遐迩的大侦探,知识丰富,思维敏捷,都有着不修边幅、不拘小节的生活特性,遇到问题都喜欢用手抓挠头发。不同的是,明智小五郎通晓伪装术,精于格斗,身手敏捷,在破案中能迅速捕捉到罪犯的弱点,并利用其弱点擒获罪犯。小五郎在侦破案件的过程中,总是脚有成竹,调度有方,牢牢地控制局面。作者写小五郎破案常常用伏笔,不明写他如何调查、如何分析、如何行动,而是在读者和罪犯都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小五郎突然奇兵天降,一举破获罪案,擒住真凶,此时才由小五郎本人道出他调查取证、判断推理的全过程,解开所有的谜底。因此,小五郎探案总伴随着一种让人心跳目眩的神秘感和超人天赋。金田一耕助则不同,他相貌平凡,白皙、文弱,说话口吃。他对犯罪有预感,在破案过程中,他总是深入现场,查寻罪犯遣漏的蛛丝马迹,并注重对被害者人际关系的追踪调查,搜寻证据,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归纳综合,推理判断,揭开笼罩在案情上的层层迷雾,使案情大白于天下。所以,金田一探案,一开始总是案件突然,场景恐怖,气氛妖异,但随着调查的深入,逻辑推理的展开,案情逐步水落石出。他的探案风格使人感到实在、科学、有条不紊。

这套《乱步侦探作品集》经过认真遴选,摒弃了一些不太符合中国国情的作品,力求做到内容健康,内涵深刻,艺术性强,有可读性。翻译者均为专门从事日语研究和翻译工作的学者。这套书共分19册,第1至9册是有关明智小五郎探案故事,10至17册是中长篇侦探小说,18册和19册是短篇小说集。我们深信,读者从这套作品集中能够领略日本侦探小说大师的文风,能获得赏心悦目、修德益智的效果。

引子

我虽然还不到30岁,一头茂密的头发竟然一根不剩地全白了。世上有这样奇怪的人吗?过去,满头银发的人被称为白头宰相,现在,年纪轻轻的我,头上就顶着与之毫不逊色的白花花的棉帽子。不知道我的身世的人,见到我首先都对我的头露出怀疑的目光。不客气者连礼貌的寒暄都没有,就好奇地问我的头是怎么回事。不论男女,这是最让我头痛的一种询问。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那是和我内人非常要好的一个女人偷偷问我的一个问题,即关于我妻子右大腿上部有一个很大的伤疤的事。那儿有一块呈不规则圆形的、非常吓人的红痣,像是大手术后留下的疤痕。

这两个奇异事实,说起来并非是我们的什么大不了的秘密,我也并不是有意避而不谈它们的原因。只是我讲的事要想让对方明白却要大费周折。这里面实际上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即使我耐着性子讲给他们听,也许是我嘴笨,说不好,对方总是不相信。多数人都直摇头:“竟有这种事?”说我是吹大牛。尽管我的白头和妻子的伤疤都是明摆着的事实,人们就是不相信,你说怎么办?我们经历过的事就是如此地奇怪之至!

我曾经读过一本叫《白发鬼》的小说,说的是一个贵族,还没死就被掩埋了,出也出不来,在坟地里尝尽死的痛苦,一夜之间乌黑的头发全部变白了。我还听人讲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男的,钻到一个铁桶里,顺着尼亚加拉大瀑布飞流而下,非常幸运他并没怎么伤着,但是就在那一刹那,头发全白了。所以,大凡能使人们的头发变得全白的事‘件,都诸如此类伴有世上绝无仅有的大恐怖和大痛苦。我30岁未到就满头白发,不也是我经历了常人难以相信的异常事变的证据吗?妻子的伤疤也同样。这一伤疤如果让外科医生来看,他一定苦于无法判断其致伤原因。要说是长了什么疮留下的疤痕吧,根本就不可能有那么大的疮;要说是肌肉内部的病变吧,也不会有哪个蒙古大夫会开刀留下这么大的刀口;要说是烧、烫伤吧,烧伤、烫伤的伤疤与这也不一样;也不像是天生的痣和瘢。它就好像是那儿又长出了一条腿,把那条腿截了去留下的疤痕,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决不是因为一般的异常变化就会发生的事情。

因此,我不仅为逢人必被问起此事而感到厌烦,而且,说实在的,我也真想把世人想也想不到的怪事——我们亲身经历过的另一世界的事,明明白白地说给人们听,让他们知道世上竟有如此恐怖之事。于是,我就生出了一个想法,就是把我的经历写成一本书,当人们再向我提出那个问题时,我就递过去这本书,说:“有关此事,我书里已详细写明,请自己阅读以解迷津。”

但是,不管怎么说,本人没有写作素养,爱读小说不错,也确实读了不少,但要说写,自从在实业学校上作文课以来,除了事务性的书信外,就没写过什么文章。我自认为,也没有什么,你瞧,现在的小说,好像把心里想的一五一十地写出来就行了,这么个写法我也会。而且,我要写的不是编造的故事,而是我亲身经历的事,应当更容易写才对。于是我就写了起来。

但是,一旦动了手,才知道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首先,和原先想的正相反,因为故事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反而写起来忒费劲儿。不擅写作的我,不是我舞文弄墨驾驭文章,而是文章驱使着我,以至于要不就是写了很多多余的话,要不就是该写的事儿没有写,实实在在的事实反而比社会上的无聊小说更像是一篇编造的故事。我深深地感到真实的事真实地写是何等的困难。

对故事的开头,我就写了撕、撕了再写,足足写了有20遍之多。最后我才觉得从我和木崎初代的恋爱故事写起最为稳妥。说实话,坦白自己的恋爱细节,把它写成书,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对于不是小说家的我来说,很不好意思,甚至很痛苦。但是,想来想去,如若不写这些,故事就失去串连的线索,因此,不仅和初代的关系,还有其它类似的事实,更有甚者,连我同某人之间发生的同性恋性质的事件,我都必须忍辱暴露出来。

拣最突出的事件讲,这个故事是以相隔两个月发生的两个人的异常死亡或者说杀人事件为开端而展开的,所以它类似于社会上的侦探小说或传奇小说,然而实际上却大相径庭。表现在整个事件还未进人主要情节之前,作为主人公(或者是次主人公)的我的恋人木崎初代就被杀身亡,另一人是我尊敬的业余侦探,我求他查明初代被杀事件的,他叫深山木幸吉,也很快被杀害。而且我将要讲述的神奇故事,只是以这两个人物之死为开端,主要情节却是我亲身经历的、更加令人惊叹、更加令人战栗的一宗大规模的邪恶行为和至今谁也无法想象的罪恶勾当。

一般说来,对故事的悲惨程度事先夸大其词地做预告,其实并无什么足以动人心魄的货色;(但是,这一预告并无任何夸张色彩,随后读者都会同意的。)前言就此打住,下面我就开始讲我的不甚引人的故事吧。

第01章 值得回忆的一夜

当时我还是一个25岁的青年,在一家名叫S·K商会的合股公司做办事员,该公司的办公室设在丸之内的一座大厦内。每月那一点点工资几乎只够我自己零花用。但是实际上我家并不富裕,根本无力让毕业于W实业学校的我继续升学。

从21岁起开始工作,到那一年的春天,我已经干了整整4年了,所负担的工作是一部分账务会计,从早到晚只需劈里啪啦打算盘就行了。伹是,我这个人,虽说上的是实业学校,却酷爱小说、绘画、戏剧和电影。自以为蛮懂艺术的,因此,对于此类机械性的工作,比其它店员更加不喜欢。同事们到了晚上就去泡咖啡馆、上舞厅,不去的人有空就在一起谈体育,总之多数都是阔绰讲究、洒脱勇敢、很会生活的。所以,爱好空想、生性怯慊的我,虽然一起呆了4年,可以说连一个真正的朋友都没有。这种情况使我对办公室的工作更加感到索然无味。

然而,从大约半年前开始,我感到每天上班不像以前那样厌烦了。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当时18岁的木崎初代作为见习打宇员成了S·K商会的一员。木崎初代是我有生以来就在心里想象的那种女人:皮肤呈现一种忧郁的洁白,但并不给人以不健康的感觉;身体柔软富有弹性,又不是像阿拉伯马那样勇猛健壮;作为女性稍嫌高而白的额头下,左右不对称的眉毛充满神奇的魅力;细长的单眼皮下的眼睛里,蕴藏着微妙的秘密,在那有着小巧下巴的脸颊上,浮雕出一只不太髙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鼻子和上唇之间的间隔比常人要窄,她的上唇略微往上翘着。这样细写起来,倒有点不像初代了,她大体上就是这样,并不符合一般美人的标准,但正因为如此,却惟独使我感到有无比的魅力。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生性怯懦的我,没有抓紧机会,有半年的时间,和她一句话都没说,早晨见面连点头致意都没有过〔在这职员众多的办公室,习愤上除了干同一种业务和特别亲近的人之外,早晨见面是不打招呼的〕。伹是,也不知怎样的鬼使神差,有一天,我忽然向她打了招呼。后来我想,这真是机缘,不,连她加入公司到我上班的办公室来都是命运使然。不是说因此我和她之间发生了恋爱,更重要的是,只因为我当时向她打了声招呼,就把我卷进了本故事将要记述的世上极为可怕的事件中去了。

当时木崎初代低头俯在打字机上,大背头发型好像是自己梳的,挺入眼的,身穿藤色的工作服,微微地弯着腰,很上心地敲打着键盘,打字纸上并排出现了“HIGUCHIHIGUCHIHIGUCHIHIGUCHIHIGUCHIHIGUCHIHIGUCHIHIGUCHI”的字样’应当读成“樋口”吧,像是谁的姓,图案般地排得满满的。

我本想说:“木崎君,真热心呀!”等等这类话,但怯懦者总是这样,我还没开口就慌了手脚,只傻里傻气地吼了一声:“樋口君!”

像是随机应声似地,木崎初代转脸向我,用非常沉着稳重地,却又像小学生一样的稚嫩腔调回答了一声:“什么事?”

就是说,她被人称为樋口而没有任何迟疑。我再一次地张惶失措起来。原以为她姓木崎,难道是我想错了?她只是在打自己的姓,是这样吗?这一怀疑在很短的时间内使我忘记了害羞,不知不觉多说了几句:

“你姓樋口呀?我一直以为你姓木崎呢!”

听我这么一说,她好像也吃了一惊,眼眶微微发红,说:“哎唷,我走神了……我是姓木崎。”

“那么,樋口是……”

我正要说“是你爱人?”,刚刚开口,连忙闭上了嘴。

“什么也不是……”

接着,木崎赶紧从打字机上取下打字纸,一只手将其揉成了团。

我为什么要记下这一段无意义的对话呢?这其中是有缘由的。因为这一对话不仅意味着它成为我们之间结下很深关系的开端,而且,她打出的“樋口”这个姓,以及当她被喊作“梯口君”时毫不迟疑地答应了这一事实本身,包含着重大意义,并涉及我这篇故事的根本。

我这篇东西,写恋爱故事不是主要目的,用这些事来消磨时间,那可写的东西就太多了。所以,下面,关于我和木崎初代的恋爱过程,我只拣最主要的说一说。

自从这次偶然地交换了对话以后,并不是谁有意等谁,反正我们经常下班一起往回走。我把从电梯或大厦到电车站,以及上了电车后到她换乘去巢鸭方向的车、我换乘去早稻田方向的车这一段短暂的时间,视为最快乐的时间。不久,我们变得越来越大胆起来,有时推迟回家,跑到附近的日比谷公园,坐在一角的长椅子上,谈上一会儿;有时在小川町换车时,钻到旁边的一间简陋咖啡馆里,一人点上一杯茶,坐上一小会儿。过于纯真的我们,发展到后来以最大的勇气一起住进偏僻的旅馆,足足花了半年的时间。

我感到寂寞,木崎初代也感到寂寞。我们彼此都不是敢作敢为的现代人。她的容貌是我有生以来心里就描绘的那种容貌;非常可喜的是,我的长相也是她生下来就喜欢的那种长相。听起来可能会觉得奇怪,关于容貌,我从早先起就有点自负。有一个叫诸户道雄的,也是在这个故事中担负重要角色的一个人物,他从医科大学毕业以后,在该校的研究室从事一种奇妙的研究。就是这个诸户道雄,似乎从他是医大学生、我是实业学校的学生时起,就很认真地对我搞起了同性恋。

此人据我所知,不论肉体上或是精神上,都是一个给人以最高贵感觉的美男子,我虽然并不对他有什么特别的爱恋,但想到他挑来捡去竟选上了我,最低限度我对自己的外表有了一些信心。关于我和诸户的关系,后面将常有机会说到。

却说我和木崎初代在那偏僻的旅馆里度过的最初一夜,我至今不能忘记。那是在一个咖啡馆里,当时我俩就像是一起私奔的男女,两眼泪汪汪的,一派自暴自弃的劲头。我连喝了三杯暍不惯的威士忌,初代也喝了两杯鸡尾酒,两人都满脸通红,有点失去理智,所以也并不怎么感到害羞,就双双站在了旅馆的服务台前。我们被领进了一间阴森森的、放有一张很宽的大床、墙纸有很多污点的房间。当服务员在一角的桌上放下了房间钥匙和廉价的茶水默声出去后,我俩突然四目相对,交换了非常吃惊的目光。初代本是一个看似软弱,其实内心里挺坚强的女子,现在也脸色煞白,哆哆嗦嗦的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你怕吗?”我为了掩饰自己的恐惧,小声地问她。她没有答话,闭着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过,不用说,她是害怕了。

这实在是一个奇怪的、令人发窘的场面。两人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原以为会更洒脱些,就像世上的大人们那样,能够尽情地享受到男女间第一夜的欢乐。然而当时的我俩,连上床的勇气都没有了,至于脱下衣服袒露肌肤,连想都没想。一句话,我们感到非常焦虑,连平时多次做过的亲嘴也没做,不用说,别的事也没干。两人并肩坐在床边,为了掩饰窘迫,很不自然地摇晃着腿,几乎整整一个小时,就那么沉默着。

“哎,咱们说点什么吧?!我有点想说小时候的事了。”她声音不大,却很清脆。

这时,我已超越了肉体上的焦躁阶段,精神上变得格外淸爽。

“那太好了。”我回答了,意思是说:你可想到了好话题。

“你说吧,说说你的身世。”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舒服一些,用清亮的细声说起了她从小到大的一些奇异的回忆。我凝神静听,好长时间连动也没动一下。她的声音就像唱催眠曲一样,我感到非常悦耳。

我在此之前和之后,断断续续地多次听她讲过自己的身世,但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般深深地打动我的心。以至于现在我还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她当时讲的每一句话。伹是,对于本故事来说,在这里没有必要一一重述她所讲的事。我只从中挑出对后来本故事的发展有关的部分,在此简单地说一说就行了。

“我曾经说过,我是在哪里生的,是谁的孩子,我都不知道。现在的母亲——你还没见过,我和这个母亲一起生活。就是为了母亲,我才这样干活挣钱的——这个母亲说了:初代呀,你是我们夫妇年青的时候,在大阪一个叫川口的码头检来、费尽心思养大的。你躺在候船室的昏暗角落里,手里抱着一个小包袱在那里抽抽嗒嗒地哭。后来我们把小包袱打开一看,有一本家谱和一张字条,看了字条,知道你叫初代,当时整3岁。我们没有孩子,就想这是上天送给我们的女儿,到警察局办了手续,正式地领养了你,然后尽心尽力地抚养你长大。所以嘛,你也不要有什么生分的想法,就把我——你父亲也死了,就剩我自己了——当成你亲生的母亲好了。不过,我听她这么讲,总觉得她是在讲故事,我一点也不感到悲伤。真的,但是,说来很怪,我的眼泪却不停地往外流。”

她的养父在世的时候,曾对那份家谱作了很多调查,为找到她亲生父母费了很大的劲。但是,家谱残缺不全,只罗列了先袓的名、字和谥号,从这些来看,当属相当一级的武士门第,但这些人隶属于哪个藩,住于何处,却无任何记载,所以,最后也未査出结果来。

“当时我已经3岁了,我可真够呆的,父母长得什么样根本没记住,加上又是在杂沓的人群中给丢弃的。不过,有两点,我现在只要闭上眼睛就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记得很清楚:一点是我在一处海边像是草地的地方,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正和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宝宝在玩耍。那小宝宝太可爱了,我可能是充当姐姐哄她玩呢。下边是一片蔚蓝色的海,再往远处看,可以看到陆地,呈现出朦胧的紫色,像是一头牛卧在那里的形状。我常想,这个孩子可能就是我的亲弟弟或亲妹妹,他(她)没有像我一样被抛弃,说不定现在仍在什么地方和亲生父母一块儿幸福地生活着呢,一想到此,我就揪心似地涌起一股思念和悲伤之情。”

她盯盯地看着远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她的另一个儿时记忆是:

“有一座像是全部用岩石堆起的小山,我站在半山腰向下眺望,只见相距不远的地方,有一座不知是谁家的大宅院,院子四周围着一道万里长城般的土院墙,堂屋的屋顶如同大鹏展翅,好气派;它的旁边是白色的大仓房,映着太阳,非常显眼。院子里就是这个,再无其它一间房屋。住宅的那边也是一片碧蓝的大海。再往前看去,同样也似卧牛形状的陆地,雾朦朦地横在那里。没有错,景色和我同小宝宝一块儿玩耍的地方完全一样。我有好几次梦见了这样的地方。在梦里我想,这一次再去那里,走着走着准是走到了那座石头山。我要是能走遍全日本,准会找到和梦里见到的完全相同的地方。这地方就是我日日夜夜怀念的生身故乡呀!”

“你等一等,等一等。”我打住了她的谈话。

“我不太会画画,不过,你梦见的景色好像可以画成一幅画,咱们画画,好吗?”

“是吗?那我就说详细些。”

于是,我从桌上的盒子里取出信纸,用配备的钢笔,将她所说的从石头山上看见的海岸景色画了出来。这一即兴的胡涂乱画,后来对于我竟然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不用说,当时则完全没有想到。

“真不可思议。就是这个样子,一点不错!”初代看了我画好的画,高兴地叫了起来。

“这个,给我好不好?”

我以一种怀抱恋人之梦的心情,将这张纸折成小方块,放进了上衣的口袋里。

初代接着又叙说了她懂事以后的各种回忆,有悲伤也有喜悦,在此没有写出的必要。总之,我们就像做了一场美梦一样,度过了我们的最初的一夜。不用说,我们没有在旅馆睡,深夜,我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家。

第02章 不同寻常的恋情

我和木崎初代的关系日益加深。那以后又过了一个月,在原先的那个旅馆,度过了我们的第二个夜晚。从那时起,我们的关系,就不像上一个夜晚那样,如同少年的梦,充满着美好。我访问了初代的家,还和她慈祥的养母谈了话。不久,我和初代都向各自的母亲吐露了真情,母亲们好像都没有特别的异议。但是,我们太年轻了,结婚这种事,对于我们来说,还远在烟霭弥漫的大海彼岸呢。

年轻的我们,像小孩一样拉勾起誓,互蹭礼物。我拿出了一个月的全部工资,买了一只镶着代表初代诞生月份的碧绿的戒指,送给了她。一天,在日比谷公园的长椅上,我用从电影里学来的姿势,给她戴在了手指上。初代像小孩子一样高兴得喜笑颜开(贫穷的她,手指上一只戒指也没有)。

想了一会儿,她说:“噢,我想起来了。”

她边打开随身携带的手提包,边说:“你知道吗?我刚才正担心还给你什么好呢。戒指嘛,我买不起。不过,我有个好东西。你瞧,这是我尚不认识的父母的惟一的纪念品,就是我曾经说过的那本家谱。我把它当成宝贝,我想我一时片刻也不能离开祖先,所以,外出的时候也总是装在手提包里随身带着。当我想到,只有这个才把我和不知现在在何处遥远地方的父母连在一起时,我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让它离开我的手。但是,除此之外我别无东西可送,所以,我把这仅次于我生命的、最宝贵的东西交给你,你看行不行?不值钱的废纸一样的东西,但请你也好好地保管它。”

说罢,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本薄薄的颇为陈旧的包有布封面的家谱,递到了我手里。我接过来,顺手一页一页翻开看了看,全是些老式的名字,用红线连着,一个一个显得挺威风的。

“你看,上面写着樋口,是不是?还记得吗,就是有一次我在打字机上乱打,让你看见了的那个名宇。我觉得比起木崎,好像樋口更像是我真正的名宇,所以当时你叫我樋口,我就答应了。”她说。

“这个,看起来如同不值钱的一样,不过,曾经有人出很高的价钱要买它。就是旁边的旧书店老板。可能是母亲不注意说漏了嘴,他不知从哪儿给听去了。但是,我拒绝了,我说不管你给多少钱,惟独这个东西我是不会卖的。所以,它也不是毫无价值的东西哟。”

她又说起了小孩话。

可以说,这就是我俩相互赠送的订婚信物。

但是,不久就发生了对于我们来说有点麻烦的事情。因为在初代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位不论地位也好,财产也好,学识也好,都要远在我之上的求婚者。他通过一个有力的介绍人,对初代的母亲展开了猛烈的求婚运动。

初代从她母亲那里知道此事正好是我们交换蹭物的第二天。其实,据母亲说,早在一个月之前,介绍人就通过亲戚关系找上门来了。我听说之后,当然感到吃惊。但是,让我吃惊的,主要的并不是这个求婚者的条件数倍优越于我,也不是初代的母亲的意思好像倾向于他,更主要的是,向初代求婚的是和我有一种奇妙关系的诸户道雄这个人。这一惊奇之甚,足以全部盖过其它种种惊奇和痛苦。

何至于如此吃惊?关于此事,我必须作一点挺不好意思的交代。

前面已经简单地说过,科技工作者诸户道雄,曾长达数年之久,对我抱有一种奇怪的恋情。至于我,当然无法理解他的这种感情,但是,对于他的学识,他的天才般的言行,以及其具有非常魅力的容貌,绝不感到有什么不快。所以,,只要他的作为不超过限度,我是很愿意接受他的好意——一种作为单纯的朋友的好意的。

我在实业学校上四年级的时候,固然也有家庭的原因,但主要是出于我的幼小的好奇心,尽管我们都在东京有家,我却住进了神田的一家叫初音馆的寄宿公寓,诸户也住在那里,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我们年龄相差有6岁,当时我17,他23,但在他的诱导下,我很髙兴地与他开始了交往。不管怎么说,他是大学生,听说还是个秀才,所以,毋宁说我对他抱有一种尊敬的心情。

我得知他对我的态度,是在初次见面之后两个月的时候。不是直接听他说的,而是从诸户的朋友们之间的议论知道的。因为有人到处散布说:“诸户和蓑蒲关系不正常。”从此我就注意观察,发现诸户只有面对我时,他那白净的脸颊上显现出一种轻傲的羞怯的表情。因为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加之,在我们学校里,虽说像是闹着玩的,也有过这样的事,所以我想象诸户的心情,也曾暗自脸红过,我并不感到特别不愉快。

我想起来了,他常约我一起到街上的澡堂去洗澡。在那里,我们相互搓背,他把我弄得满身都是肥皂泡,然后,就像母亲给孩子冲澡一样,非常细心地帮我冲干净。最初我理解为这只是单纯的亲切,后来逐渐意识到了他的心情,但还是让他做了。毕竞只是这种程度,并没有太伤害我的自尊心。

散步时也曾拉过手,抱过肩,这些我也都意识到了。有时他的手指以一种狂热的热情来攥我的手指,我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但胸口却感到有点怦怦跳,尽管如此,我还是任他去做。但我绝对没有去回握过他的手。

另外,不是这样在肉体上,而是用其它方式对我表示亲热,这是不用说的了。他送给了我很多东西,还带我去看戏,看电影,看体育表演,还辅导我学外语。在我考试前,就像他自己要考试一样,为我忙这忙那,为我费心。对于这种精神上的爱护,我至今不忘他的好意。

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永远停留在这个水平上,过了一些日子之后,有一段时间,他只要见到我,就表现出非常忧郁,什么话也不说,直叹息。不久,在我们相识有半年的时候,我们的身上终于降临了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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