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尖叫 作者:李西闽

一、摘自安蓉的信

许多时候,人是被冥冥中的一种力量所主宰的,比如安蓉。这天的太阳和往日一样灿烂,看不出什么异样。安蓉早上起床时眼皮跳了跳,她没有在意是左眼还是右眼,她觉得这天还是像昨天那样美好,弥漫在乡村的那种清新而自然的气息让她迷恋。安蓉是在乡村小店吃的午饭,因为她住的那家人去走亲戚了。午饭十分简单,一份荷兰豆炒腊肉和一碗西红柿蛋花汤外加一小碗米饭。安蓉吃得不错,乡村里的粗茶淡饭很适合她的胃口。

结完帐,她出了小店的门,正午的阳光笔直地罩下来,白晃晃的眩目,安蓉戴上了墨镜。

乡村的正午显得很安静,隐隐约约地有些狗吠传来,安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想把这乡村的气息深深地吸入五脏六腑。阳光洒在不远处的山坡上,那里青草荡漾,安蓉一直有种躺上去的冲动。今天有些奇怪,山坡上面围了一群人,安蓉想,他们在干什么。正在想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勾动了她的心,她的心就那样莫名其妙地颤抖了一下,安蓉感觉不到什么危险。这时,一个老妇走了过来,用怪异的目光瞟了她一眼。

安蓉微笑地问老妇:“那些人在山坡上干什么?”

老妇用空洞的眼睛瞟了瞟安蓉,摇了摇头,她也许根本就没听清安蓉说的话,或者根本就不想告诉安蓉什么。

安蓉自嘲地笑了笑,她的目光转向了那片青草荡漾的山坡,她的心又莫名其妙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她就鬼使神差地朝那片山坡走了过去,她走路的样子十分的飘忽,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牵引着她,那片山坡对她而言是福是祸,她一无所知。老妇回过头,看了一眼安蓉苗条高挑的背影,她张了张无牙的嘴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一路上,安蓉碰到几个乡村里的人,他们看着安蓉走向那个青草荡漾的山坡,停住了脚步,目光怪异:这个城里来的女人为何要去那山坡?

安蓉友善地朝他们笑,她相信自己的笑容会像这春日正午的艳阳一样灿烂,但回报她的是一张张困惑的脸。

安蓉没在意这些,她继续朝山坡走去。

一阵风吹拂过来,在这炎热的正午居然带了一丝冰冷的凉意,风中夹带着一种陌生而奇怪的气味。

安蓉不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她使劲地呼吸了两口气,却无法辨认那是什么气味。

风是从山坡那边吹来的,那股奇怪的冰冷的凉意和风中陌生的气味强烈地吸引着安蓉,她加快了脚步,看上去如同风一样飘上了那个青草荡漾的山坡。

安蓉突然隐隐约约想起了在医院停尸房工作的七喜,他身上好像也有这种陌生而奇怪的气味,想到七喜,她自然想起了外科医生王子洋……

安蓉快靠近那群人时,有人发现了她。

“喂,那个城里女人快走开!”有人朝她大声喊。

安蓉没有理会那人,继续飘忽前行。

在那青草荡漾的山坡上,她看到了许多暗色的新土,他们显然是在挖什么东西。

“喂,说你呢!听见没有,快走开!”

她似乎没有听见破锣嗓子般的喊话,不一会功夫就来到了那群人跟前。

安蓉古怪地朝大伙笑了笑,那个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凉意。

那些人突然不理她了,好像安蓉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寂静下来的那群人目光一齐转向了挖开来的一个约三米深的大坑,坑里面有两个人,他们正准备打开一个棺材的盖,棺材盖上全是黄泥巴,看不出来有没有腐朽。那两个人在棺材盖上烧了些纸钱,口中喃喃地唠叨着什么。

安蓉的目光也落在了棺材上。

她的心划过了一种细微的声音,像是两把手术刀的刀锋轻轻的交错了一下。

坑里的两个人烧完纸钱,就把棺材盖缓缓地移开了,棺材盖十分沉重,那两人使出了很大的劲才把棺材盖移开。那股陌生而奇怪的气味顿时浓郁起来,满山遍野充满了这种强烈而难闻的气味。有股刺骨的冰凉从她的足底一直升到颅顶。安蓉试图转过脸去,但那股冰凉似乎完全控制了她,她无法抑制地继续直瞪瞪地看着那个挖开的坑。

棺材里有一具尸骨,一条黑色的蛇从骷髅的眼窝里溜出来,倏的不见了。安蓉突然有种莫名的紧张,不过她很快地恢复了平静,在医院里,死人她看得多了。

刹那间一只绿色的蚂蚱出现在她眼前,她似乎看到那只蚂蚱奇怪地对她瞪了一眼。

一道绿光从她眼前划过。

刚才还阳光灿烂的晴天突然阴暗起来,乌云翻滚,一个沉闷的雷声在安蓉的头上炸响,片刻之间,暴雨如注。挖坟的人从坟墓里爬起来,和上面的人一起狂奔而去。安蓉站在那里,任雨水抽打着身体,她的脑海一片空茫。顷刻间,山坡上就剩下安蓉一个人和坟墓里的那具尸骨。

安蓉回到赤板市,没有马上去上班,她还有两天的假期,在水曲柳乡村几天,她得到了极好的放松,脱胎换骨了一般,以后如果心情不爽,去乡下走走倒是好主意。安蓉是赤板市人民医院外科的一个护士,前段时间,碰到了一些事情,心里压抑。她的好友兰芳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到山清水秀的水曲柳乡村住上几天,散散心。水曲柳乡村虽说不是什么风景名胜,确也是个好去处,安蓉去了几天,陶冶在绿水青山和淳朴的民风中,心情渐渐开朗。兰芳男朋友张洪的父母亲以前都在那里插过队,兰芳也去过几次,在那里也算有些熟人,安蓉就是住在兰芳的熟人家里的。

回到寓所,她把窗户全打开,几天不住,屋子里有股沉闷的霉味。梳妆台上的那盆兰花没有枯死,显然,兰芳来给它浇过水。

睡觉前,她想给王子洋打一个电话。但她否定了这个想法,在去水曲柳乡村之前,她就认定自己和王子洋没什么关系了,安蓉闭上眼睛的霎那间,右眼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安蓉揉了揉眼睛,然后安静地睡了。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隐隐约约,似乎有人在安蓉的耳边轻声地诵读着柳永的《蝶恋花》。安蓉的耳膜微微地震动,一种奇痒让她睁开了双眼。诵读声突然消失了。房间里一片漆黑。

夜晚已经降临,安蓉打亮了灯,明亮的灯光让房间里有了些暖意。

这时,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喂——

安蓉,是我,兰芳呀!你看看几点了。说好了五点半给我电话的。

哦——,七点二十分了,我睡过头了,睡得太舒服了。

你现在在哪?也不早点打电话给我。

我在报社,刚刚写完一个稿子,一看七点都过了,就赶紧给你电话。喂,不是一个人睡吧?

别胡扯,到哪里吃饭?

咱们还是到美琪小筑去吧,前两天美琪还问起你来了呢。

好吧。八点在美琪小筑见面,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打完电话,安蓉对着镜子微笑了一下,她发现自己的眼睛有点红,她往眼睛里滴了两滴“新乐敦”眼药水。她穿了一套白色的带蕾丝花边的长裙,看上去高贵而艳丽。安蓉化了个淡妆就去赴兰芳的约。

关上门时,她仿佛听到屋里诵读柳永《蝶恋花》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骂了自己一声,安蓉,你真没有出息!

美琪小筑是安蓉和兰芳经常去的饭店。

饭店不大,却挺有情致,典雅的装修,曼妙的音乐,可口的台湾小菜和点心是这里吸引安蓉的地方。

因为常来,安蓉她们和这里的女老板美琪成了朋友,兰芳还主动地写些文章免费为美琪小筑做广告宣传。美琪来自台北,她是最早到赤板市投资的台湾商人。美琪小筑的生意红火,要不先预订坐位,都要排队等候。

安蓉来到美琪小筑,她的高贵和艳丽吸引了许多目光。美琪迎上来,拥抱了安蓉一下,用尖细娇柔的声音说,安蓉,你是不是去月球了,那么久没来,大姐想死你了呢。

美琪年过三十,却打扮入时,穿着一件低胸的吊带裙,她身上泛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安蓉被她引领到一个偏僻的雅座上,服务生倒上了茉莉花来,她们边喝茶边等待兰芳的到来。

安蓉注意到美琪嘴角的那颗美人痣没了。

美琪是个聪明人,从安蓉的目光里,她发现了安蓉的疑问。

安蓉,我嘴角的这颗痣点掉了,好看多了吧?

嗯,不过,有些不习惯。

我自己也很不习惯呢,像少了什么。

其实不点掉也蛮好的,看上去更迷人。

你这样夸我我会不好意思的呢。本来嘛,我是不想去掉的,但我先生说,不点掉不好,对他后半生不利。我也信了那风水先生的话,点掉就点掉了,为我先生做点牺牲也是应该的。

哦——

就在这时,安蓉看到兰芳穿着红色T恤和牛仔裤风风火火地进入美琪小筑,直奔她们而来,边走边大声说,这车堵得呀!看看,我又迟到了!要死!

美琪站起来迎接她,也象征性地和兰芳拥抱了一下。美琪和她们说了几句后就忙活去了。

兰芳一坐下来把手插进头发里使劲地抓了抓,然后就仔细端详安蓉,她的目光似乎要从安蓉的脸上挖出什么来。安蓉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兰芳点了点头,笑出了声,嘿嘿,没做什么坏事,害羞什么?

安蓉说,你这个死妮子,总喜欢调戏别人。

告诉我,安蓉,你在水曲柳乡村住的这几天真的开心么?

兰芳,我不是在电话里和你说过么,我很开心。

从来没有这么开心,嘿嘿,我还差一点看上一个乡下小伙了呢。

瞎说,就你这样的人还会看上乡下小伙。喂,我问你,这些天那个叫什么王子洋的医生有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不清楚。在水曲柳乡村一直关着手机。兰芳,不要提他了,好么?

好吧!来,欢迎你回到赤板来,开始新的生活,干杯!

她们举起了服务生刚送上来的两杯青梅酒,碰了一下杯,各自的啜了一小口。这酒是美琪送给她们喝的,每次都这样。于是,她们边喝着青梅酒,边说着话,俩人谈得十分投机和兴奋。

安蓉把在水曲柳乡村的事情几乎都简要的和兰芳说了,但有一件事没说,就是她去山坡上看人挖坟墓的那件事。村人迁走那个坟是因为一条高速公路要通过那片青草荡漾的山坡。

如果没什么事,安蓉和兰芳吃完饭就会一起去逛商场或者泡吧。兰芳不喜欢在吃饭时喝太多的酒,她喜欢在酒吧里喝得舒服后回家睡觉,她是个工作起来不要命,喝起酒来也十分放得开的女人。安蓉和她不太一样,无论在哪喝酒,安蓉都比较节制,兰芳从没见她喝醉过酒。有几次,兰芳千方百计的想灌醉安蓉,她要看看安蓉的醉态是什么样子的,但结果还是兰芳自己喝多了。

兰芳决定今晚去钢琴酒吧喝酒,她在安蓉去水曲柳乡村后一直没去过酒吧。兰芳喜欢和安蓉在一起喝。只要她们在一起喝酒,是极少叫上其它人的。兰芳的男朋友张洪也不例外,更不用说晚报那些讨好兰芳的小记者们了。

告别美琪小筑的女老板美琪,兰芳驱车前往这个城市腹部的香樟路上的钢琴酒吧,安蓉坐在她旁边,一副娴静的样子。兰芳的车在马路上飞驶,和周围同样疾驶的汽车擦身而过,车轮摩擦地面发出的尖锐的声音如同女人的尖叫穿透过安蓉的耳膜。

安蓉对兰芳说过,如果哪天她不幸身亡,那一定是死于兰芳一手造成的车祸。习惯了兰芳的飞速,安蓉好象不存在什么害怕不害怕的问题了。如果兰芳的车开得像在飞,安容会干脆闭上双眼,听着音乐,什么也不去想,这样反而安全些。尽管如此,安蓉每次看到汽车或者别的交通工具,她内心就会起着变化,她会有一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因为和兰芳亲密,她坐在兰芳车里的不安全感会平息许多。现代人的出行几乎离不开现代的交通工具,安蓉内心还是渴望远离它们,有时,她会傻傻地想,回到古代会有多好,用双足行走在路上心情是多么的爽朗,可这只是她的幻想,她是怎么也回不到古代,怎么也无法远离现代的交通工具的了。

车子还没开到香樟路,兰芳的手机就叫起来了,兰芳的手机里响起的是牛叫的声音,牛一叫,安蓉就知道是兰芳的男朋友张洪来的电话,张洪是个属牛的警官。

兰芳的手机就放在车上,牛叫时,手机的挂坠还一闪一闪地亮。兰芳对安蓉说,安蓉,你替我听吧,看这头牛又怎么啦!

安蓉拿起了手机。

她听着听着脸上就变了颜色。那一刹那,她似乎看到车窗玻璃上有一道绿光倏的划过,像一道无声的闪电。

她来不及想什么,就急促地对兰芳说,不好,你那头牛受伤了,快掉头到人民医院。

安蓉,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张洪受伤了,现在在人民医院急诊,让我们快赶过去!

靠!他受伤得真是个时候。

兰芳的小夏利车飞也似的朝赤板市人民医院赶去。

车子在街上呼啸而过,一路上响起了许多尖锐的喇叭声和急刹车时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

安蓉没料到正好那天是王子洋值班。

她和兰芳赶到人民医院急诊室时,王子洋正在治疗室给张洪的伤口缝针。王子洋戴着口罩,安蓉一看他那双女人般的丹凤眼就知道是他。张洪伤及的地方是头顶,伤得不重,破了一层皮,也就是十来针的事。但张洪面如土色,手不停地颤抖,他吓坏了。张洪是安蓉见到过的胆子最小的警察,坐兰芳的车他就会经常发出尖叫。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男人,还是一个警察胆子会这样的小,有时候,安蓉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王子洋一针一针地给张洪的头皮缝合,针穿过头皮的声音让人起鸡皮疙瘩,王子样的表情严肃,他的眼睛死死盯住张洪的头皮。王子洋十分的认真,仿佛在做一件细活,仿佛兰芳和安蓉根本就不存在,这个时候的王子洋应该是很有魅力的,他身上还有一种男性香水的味道慢慢地渗入安蓉的心里……王子洋很快就给张洪缝好了针,他抬起头平静地对兰芳说,兰大记者,张警官没事的,就是伤了一层皮,两周就可以拆线的,如果不感染的话。

王子洋说完话,走了,临走时,他盯了安蓉一眼,安蓉慌乱地避开了他锐利的目光。

张洪此时是一只受惊的兔子,面容憔悴,目光惊恐。

大大咧咧的兰芳现在也温柔起来,她在安慰着张洪,没事的,很快就会好的,明天我烧水鱼汤给你喝,乖乖。

兰芳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属牛的警官张洪。这让安蓉觉得十分滑稽,她死也不可能找一个这样的男人,她不明白胆小的张洪是怎么当上警察的,她更不明白的是公安局怎么会要张洪,不知是张洪自己搞错了还是公安局搞错了。安蓉看着他们亲亲我我的样子,心里有点酸,一层淡淡的泪意浮上了她的眼睛。

下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