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点谋杀案

24点谋杀案 作者:鬼马星

1、24点游戏

童岩不敢相信,连续三个月在网上跟她聊天的男人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她记得曾经问过他的年龄和职业,他说他45岁,在银行供职。虽然她也明白网上很少有人说真话,但在后来的交流中,她能感觉到他的成熟稳重。她还清楚地记得,在他们约定见面时间后,他曾经体贴地问她,是不是第一次。他还说,假如她是第一次,他那里有一种非常“管用”的止痛片。

“放心吧,没有任何副作用,也不会上瘾。”他还专门予以补充。

止痛片?开什么玩笑!我不就是为了享受痛的滋味才答应的吗?而且还不知道谁是主人呢。当时,她很潇洒地在键盘上打下了两个字:“不用。”

“你对自己真的那么有信心?”他似乎反倒有些犹豫。

“我从来没输过。”

对方回了她一个笑脸,过了会儿,屏幕上才出现一句话:“我也希望输的是我。”

虽然她看不见他说话时的神情,但还是能从这句话的措辞中感受到一种成年男人特有的细腻。于是,她就相信了他的自我介绍。她本来也就是想找个年龄相当的人。

可是现在看来,她受骗了。

对方看起来不会超过25岁,可能还更小。她不敢想象,她跟一个如此年轻的男人在网上聊了那么久,而且,还将跟这个人玩一种特殊的游戏。

“请坐。”他朝她笑了笑,眼光瞟向他对面的椅子,那里空着。

但她仍站在原处,她在考虑是否该转身离去。他显然不是她期待的人。

他似乎也看出了她的疑虑,笑了。

“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很漂亮,要不要看看?”他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黑色纸袋,她瞄了一眼纸袋里的东西,心里不由激起一阵涟漪。

那东西果然很酷,像是牛皮做的,手柄是咖啡色的桃木,她粗略估计了下,大概有33英寸长,不知道它在皮肤上翻飞是什么滋味。

“你说你……”她想提他的年龄,她想告诉他,她不喜欢受骗的感觉,但不知不觉她就自己截住了话头。跟这个人网聊已经有三个月了,如果她现在走了,那这些日子花去的精力和时间就全浪费了——她不喜欢浪费。

他们最初在网上相遇,是在一个名叫“数学教师论坛”的地方。她当然不是数学教师,但她天生就对数字方面的游戏很感兴趣,那个论坛上常有人发布离奇古怪的数学难题。由于她热衷于参与解题,而且段位很高,在那里颇受欢迎。有不少中学生向她请教解题的窍门,也有专卖数学教科书的图书商联系她,当然,还有第三种人,那就是对她感兴趣的男人。她在那个论坛认识了两个男人,他就是其中之一。

第一次在网上交锋,他先给她出了一道题,出乎意料,不是数学论坛上盛行的应用题,而是她非常喜欢的一种老式的扑克牌游戏,俗称“24点”。她曾经在论坛上谈论过这种游戏,可惜回应的人不多。

“如果我出题,你能在十秒之内给我答案,我可以付你一百元。”这是他给她的第一条信息。之前她在论坛上解题,还从来没得到过实物报酬,更别说钱了,一百元虽然不多,但那毕竟是货真价实的现金。她没理由拒绝。

他在网上发了四张牌。三张“5”,一张“A”,A在扑克牌里代表“1”。他要求她用这几个数字算出24这个答案。“允许有小数点。”他还给了她一个提示。

她很快算了出来,仅仅用了十秒钟。

“(5-1/5)×5=24”,她在屏幕上打出了答案。

对方回了她一个赞许的“大拇指”。接着,他就向她要了她的地址。几天后,她收到了他寄来的一百元汇款。第一笔交易进行得如此顺利,让她非常开心,她也由此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她很期待他能再跟她联系。

可是他两周后才露面。这一次,他给她出的第二题不是24点,而是一道心理题。“假如你进入一个房间,里面有葡萄、时尚杂志、口红和悬吊护手套,你有权利带走其中一样,你会选哪一样?”

她不假丝诳邝地选择了悬吊护手套。选完之后,她又有点后悔,因为正常人也许根本不知道悬吊护手套是什么东西。可是,她想修改答案已经晚了。他给了她一个笑脸。

“你跟我的选择一样。”他说。

他的话让她觉得身体的各个地方都莫名其妙地发起痒来。

 

 

2、垃圾桶里的女尸

她瞪着屏幕足足过了五分钟,才打下了一个笑脸。

从那以后,他们就开始了隔三差五的网聊。

要找一个志趣相投的人谈何容易。

也许在他年轻的身体里有一颗异常成熟的心呢?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何况她乘车到这里花了一个半小时,五块钱车费。

她心里深深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一个女服务生朝她走了过来,大概是想问她要不要点什么东西,她倒不是没胃口吃东西,只是,她还不想显得太积极,至少还得再等一等。

“不用。我马上就走。”她对女服务生说。

后者识趣地走开了。

“外面在下雨?”他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撑着下巴问道。她注意到他的手很白,手指瘦而长。

“像钢琴家的手”,他这么形容自己的手。

“有点小雨。”她冷淡地回答,眼睛故意望向别处。

他静默了片刻,蓦然伸手过来,这举动吓了她一跳,但她并没有往后退,而是端坐在原处纹丝不动。他的手指掠过她的肩膀,轻轻擦过她耳边的头发,“你没带伞。”她看见他的手指是湿的。

她看了他一眼,心忽然莫名地焦躁起来。也许我该叫杯红酒定定神,可是,她却听到自己迫不及待的声音:“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好的,我让他们收台子。”他道。

可他刚想叫服务生,却被她阻止了。

“等等,这些你都不要了?”她指着盘子中央的三块牛肉问道。

“是的,我吃好了。”

它们看上去真诱人,好像还没动过,这让她禁不住想到自己寒酸的晚饭——一杯泡面,一小包榨菜。

他似乎已经猜到了她的心思,但他没有理会,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了四张牌,“老规矩……”他没说下去,因为这时候,她已经用手捞起一块牛肉放进了嘴里。她知道这么做可能会被他看不起,但她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她实在无法忍受浪费——只有吃掉它们,她晚上才能睡得着。

转眼,她就把那三块牛肉吞进了肚子。味道真不错,她满足地咽了下口水。

“对不起,我不喜欢浪费,现在可以开始了。”她几乎不敢看他。她知道自己表现得很蠢。他一定在心里笑话她。

她拿出包里的纸巾试图掩饰尴尬。

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将那四张牌一一放在桌上,“还记得我们的规则吗?”他问道。

“超过五秒算我输。”她答。

规则是在见面之前就定好的,虽然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一定输,但她故意同意苛刻的规则,无非就是为了让自己输。等我想赢的时候再赢吧。她想。多少年来,她一直想体验那种地狱般羞耻又火辣的感觉,所以她必须得输。

那四张牌分别是7、7、3、3。

(3+3/7)×7,她脑子里立刻反应出一个数学算式,研究24点算式是她一直以来的兴趣,这道题她前天刚做过,回忆只用了一秒钟。时间太短了,她得拖延一下。于是,她故意让桌上的纸巾掉在了地上。

等她弯身去捡的时候,发现桌子下面有张纸巾。“如果有现成的,绝不用自己的。”这是她的做事原则。再说,它看上去挺干净,管它有没有用过。她不假丝诳邝地抓住它,快速擦了下手,起身的时候,她顺手将它丢进身后的空纸篓。

“我已经算出来了。”她这才说出了那个算式。

“你晚了四秒钟。”

“是的。”她冷静地答道。

他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打了个响指。

“买单。”他向前台叫道。

该死的!又下雨了!岳程在心里骂了一句。他最讨厌下雨天,尤其是当他凌晨被一通电话叫到犯罪现场的时候。

“该死的雨天!”在另一边,身材矮胖的赵法医也发出一声叹息。

岳程走了过去。

“情况怎么样?”他问道,眼光不知不觉落在他脚边的那个“物体”上:她穿着镂空的黑色皮装,两只手被反绑在身后,脸上和身上都涂了大量的白粉,如果不是她肚脐上插着一把银色手柄的小刀,腮帮子上还有根直径大约5毫米的钢针横穿而过,他会以为那是个被扔掉的木偶。

“死了大概六七个小时,致命伤在这里。”赵法医指了指她的脖子,上面有条清晰的勒痕,“看上去凶器像是丝袜之类的东西,肚子上的那一刀扎得很深,从伤口的出血状况看,凶手可能是把她勒昏之后才下的手。也就是说,凶手扎这一刀的时候,她还活着,等扎完这一刀,他又勒了她的脖子。”

“搞得还挺复杂。”

“每个凶手都有自己的爱好。她身上还有不少伤痕。”赵法医又指指她的肩膀和臀部,“这是鞭痕,我不会弄错的。”

“看来凶手可能是个性虐狂。”岳程道。

“没错,我也这么想。不过看起来,没有发生过性关系。对凶手来说,可能有更刺激的事。”赵法医将白布盖在她的脸上,站起身来。

“法医报告什么时候能出来?”岳程问道。

“最快也得到明天下午。”法医打着哈欠走向法医专用车。

岳程目送着他的背影。这时,他的下属丁剑从不远处奔了过来。岳程看见他刚刚在跟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子谈话。这会儿显然是有事要报告。

“那个人是谁?”岳程问道。

“他就是发现尸体的人。他想穿过这条巷子去另一边的洛神路,可路过这个垃圾桶的时候,突然内急,于是就想在垃圾桶那里就地解决一下,结果就看见了被害人。他马上报了警。”

“有没有留下他的个人信息?”岳程发现那个男人在朝他们这边看。他看上去大概二十多岁,中等个子,眼神中有几分警惕。

“他叫沈崇文,住在清水路88号的永河大厦里。我们已经留下了他的具体住址,也记下了他的身份证号码。”

那个男人避开了岳程的目光,走到了墙角边。

“警方是什么时候到的?”岳程问。

“接警后大约三分半钟。”

“你们到达现场时,就他一个人在吗?”

“不,还有一个。”

“另一个在哪里?”岳程四下张望,立刻发现在离抛尸地点——垃圾桶大约三四米的地方,有个男人坐在地上,头垂得低低的,几乎碰到膝盖,“就是他?”

“我们到达现场时他也在。”

“他怎么会在这里?”

“据沈崇文说,那个人醉醺醺朝他撞过来,吐了他一身,他想叫那个人赔衣服,那个人不肯,于是就吵了起来,警察到的时候,两人就快打起来了。我们想等他清醒过来后再问他。现在只知道他叫韩齐。”

从侧面看,这个男人不会超过25岁,他的头发乱蓬蓬的,穿了件深蓝色夹克。

“那么,有没有在现场找到什么?”

“暂时还没有。被害人身上什么都没带。”

岳程朝垃圾桶望去,那里周围已经围上了警戒线,有几个戴着口罩,手里拿着细棒的警员在垃圾堆里拨弄着。忽然,其中一个警员叫了一声:“嘿,这是什么?!”

岳程看见他用手里那根细棍的一头挑起了一个手提包。岳程走了过去。又大又方的手提包散发出一股臭烘烘的味道。

他打开包,里面的东西不多,有身份证和钱包。拿身份证上的照片跟死者的脸相对照,他发现,这就是死者的身份证。

包里没有手机,可能是被凶手拿走了。

“她叫童岩,1975年出生,今年35岁。”岳程将身份证递给了身边的丁剑。

包里还有一个小化妆镜,一包看上去没用过的纸巾,以及一支小小的护肤品,瓶罐表面贴着一个标签,上面用圆珠笔写了“防晒霜”三个字。

她的包里没有化妆品,这让他颇为诧异。他脑海里闪过她最后的艳容:深灰色眼影,发亮的大红色口红,黑色假睫毛,以及堆积在脸和脖子上的厚厚白粉——那些粉掉落在勒痕的两边,让它显得分外明显。这些化妆品在哪里?

他想,要不是凶手准备了化妆品,就是包里的东西被拿走了一部分。

她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她会为这次约会准备大量化妆品吗?如果有所准备,是否说明她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可是,不管她准备迎接什么,她肯定没想过要迎接死亡。岳程想,她最多只是想要一点刺激。很多人之所以会被害,原因就在于此。

她的化妆镜是国产货,而且磨损严重,看来已经用了不少年头了,这显示她的生活水准不高。从外形看,她也不吸引人,也许随便哪个男人用几句花言巧语就能轻易把她骗上黄泉路。寂寞的女人最容易成为猎物,这几乎已经成了一条谋杀定律。而这种变态杀人案往往最难破,因为凶手没有明确的动机,凶手跟被害人的关系也捉摸不定,有时候,两人可能根本就不认识。

岳程叹了口气打开了化妆镜,令他意外的是,里面有两张名片。

第一张名片很时髦,黑色磨砂底上印着一个他刚刚隐约听到过的名字,“AES软件公司,软件工程师,沈崇文。”

第二张显得朴素一些,上面印着“花之蕾美发公司,首席美发设计师,韩齐”的字样,背面是名片主人的的英文名字——Joe Han。

他将两张名片递给丁剑,后者发出一声低呼:“名字一模一样!”

他又打开了钱包。里面似乎也不缺什么,240元现金,一张交通卡,一张工商银行的灵通卡,两张大卖场的优惠卡,还有一张名片。

跟这张名片相比,前两张带给他的惊讶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因为最后这张名片他也有,他还认识名片中的女人,就在半年前,他还跟这个人的老公合作破了本市近十年来最大的一起连环杀人案。

名片的设计很特别,背面印着水墨中国画,只不过画的不是山水,而是咖啡馆的内景,名片的正面是这个人的名字和咖啡馆的地址。

静心咖啡吧 邱元元 洛神路135号

 


3、静心咖啡馆

上午十点,咖啡馆内静悄悄的,一个客人也没有。

一个穿褐色制服的女服务员正在卖力地擦拭着玻璃窗,看见岳程进来,她客气地招呼道:“对不起,先生,我们还没开门。能不能过一会儿……”她的话还没说完,岳程已经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证件。

“请问……有什么事吗?”女服务员半是好奇、半是惶恐地把目光从证件上移开,看着他。

“老板娘在不在?”他问道。

“她不在。”

“那老板呢?”

“他也不在。”

“他们今天会来吗?”

“老板大概过会儿就能到,老板娘要等晚上才来。”

“晚上?”

“她每天晚上七点左右来,她会跟老板一起下班。”

岳程环顾四周,心想,这里装潢得还挺高级的,看来消费不低。

“你们营业时间是几点到几点?”

“上午十一点到晚上十一点。”

“昨天晚上也是你当班吗?”

“是的。”女服务员不安地点了点头。

岳程掏出一张童岩的证件照。

“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女服务员小心翼翼地拿着照片看了一会儿,然后略带歉意地把照片递了回去。“我说不清……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我们这里的客人多了……我真的说不清。”

“那么,昨天有没有人向你要过这张名片?”岳程拿出印有邱元元名字的名片。

女服务员指指离她最近的一张咖啡桌。“她不用向我们要,每张台子上都有名片,客人可以随意拿走。”

“昨天晚上八点至九点之间,你们的老板和老板娘在不在店里?”

女服务员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才道:“老板娘不在,她昨天没来。”

岳程一愣。

“你不是说你们老板娘每天晚上七点都来店里的吗?”

女服务员有点为难,扭捏了一会儿,才嘟囔着说:“他们,他们好像是吵架了……昨天傍晚老板娘打了个电话来,听上去好像是老板做错了什么事,让老板娘很生气……具体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女服务员还想说什么,目光突然朝他身后望去。他立刻回转身,发现陆劲打着一把黑色的大雨伞正从马路对面徐徐向咖啡馆走来。

几个月不见,他显然是胖了不少。记得上次分别时,陆劲还不满一百斤,看上去活像一副骷髅。现在,在起司蛋糕的滋润下,他终于像个正常人了。

“那就是我们老板。”女服务员道。

岳程望着在门口收雨伞的陆劲,问道:“昨晚八点至九点之间,他在哪里?”

“当然是在店里。打烊的时候,他跟我一起走的。”女服务员说完,逃也似的奔向陆劲。岳程看见她拉开玻璃门,跟陆劲小声嘀咕了几句,接着,陆劲的目光朝他这个方向投了过来。

“原来是你啊。”陆劲的声音里带着欣喜。

不知为何,陆劲的反应让他大大松了口气。

“听上去好像不太欢迎我啊。”岳程想让自己显得严肃一些,但嘴角还是禁不住漾起笑容。

“哪儿的话。开张之后你这还是第一次来吧,来来来,请坐。”陆劲把雨伞递给女服务员,径直走到窗边的一张桌前坐了下来,“你吃过早饭了吗?”他热情地问。

岳程还没来得及回答,陆劲便吩咐女服务生:“这时候蒜蓉面包差不多该好了。给警察先生来杯红茶,两片蒜蓉面包,给我来杯胚芽奶茶,一块蓝莓乳酪,一份提拉米苏。”他又转头对岳程说,“这里的西点师傅是我们从大西餐馆挖来的,手艺相当不错,你尝尝吧。”

岳程还没拿定主意,他不知道正在当班的自己是否该接受对方的招待,这时,他看见女服务员站在柜台前看着陆劲,一脸为难。“可是,老板娘说你这个星期已经……”

“她不是不在吗?”陆劲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女服务员朝他吐了下舌头。“好吧,马上就端来。如果被她发现,我可帮不了你。”她捧着老板的雨伞匆匆奔进了后面的料理间。

这番对白让岳程心里暗觉好笑。显然在年轻的女服务员眼里,陆劲是个脾气柔顺的好丈夫,也许还常常受老婆的气,如果她哪天了解了他的光荣历史,真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怎么?元元还管你吃什么?”他揶揄道。

“她怕我得糖尿病,所以规定我每周只能吃两块甜点……好了,别说这些了,今天你突然来,应该不是专程来问候我的吧。说吧,什么事?”陆劲口气轻松地问道。

“确切地说,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元元的。可惜她不在。”

“找她?”陆劲抬起眉毛,眼睛里闪过一道冷光。

岳程心里一惊,即使已经认识这么久了,岳程还是会为偶尔窥见陆劲的本来面目而胆寒。他不会忘记,半年前,陆劲被押入城北监狱时的情景,在用于放风的操场上,很多人停下来回头看着他,有的人自动给他让开了道。监狱并非绝对的密闭空间,很多人听说过他,虽然他那时刚刚大病初愈,瘦弱不堪,但他的犯罪史早已传遍那里的每个角落。那些罪犯看着他的目光,有戒备,有景仰,有恐惧也有怀疑。而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陆劲就证明了他在犯罪方面的天才——他解开了困扰城北监狱多年的密室杀人案。

岳程很了解陆劲。陆劲擅长消灭比自己强得多的对手,而一旦被他抓住机会,他就会毫不留情。所以,如果这个人是朋友,那会是最佳拍档,可一旦变成敌人,就会极度危险。

“你找她什么事?!”陆劲问道,口气已经不像先前那么客气。

邱元元,这个比陆劲小15岁的年轻妻子,可能是他现在唯一在乎的人。岳程提醒自己说话要小心些,尽量不要让对方认为,他的到来只是为了针对她。岳程毫不怀疑,一旦事情牵涉到她,陆劲转眼之间就会变成一个想法偏激的大变态。

“你知道兆丰巷吗?”他问陆劲。

“当然知道。不就是对面那条弄堂吗?怎么了?”

岳程决定还是用公事公办的方式把事情说清楚。

“凌晨三点,在那里发现一具女尸,我们在被害人的包里发现了元元的名片。我想知道昨晚八点至九点之间,她在哪里。”岳程朝桌上的一个小木盒望去,那里装了十几张邱元元的名片。

陆劲的目光也落在那叠名片上。

“你是说这张吗?”他从里面抽出一张来丢在桌上,“死者可能来过这里。可我们的店三个月前就开张了,凡是来过的人都有可能拿走名片。这跟元元有什么关系?”

“陆劲,我这是例行公事,如果你知道她在哪里,麻烦你快点告诉我。”

陆劲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昨晚她为什么没来店里?”岳程说完,又补充道,“如果你不知道,就请你老实告诉我,不然对你对她都没什么好处,我知道你没跟她在一起。”

陆劲想说什么,恰好这时,女服务员端来了咖啡和点心。她显然是听到了岳程最后说的话,她小声道:“对不起老板,这是他刚刚问我的。”

陆劲和蔼地朝她微微一笑,道:“没关系。你去忙你的吧。”

女服务员歉疚地看了一眼她的老板,拿着餐盘转身离去。等她走进料理间,陆劲才道:“不错,昨晚我是没跟她在一起,但我知道她在哪里。她在医院陪孩子挂急诊,六点不到出的门,八点左右到的家,后来就一直在家照料孩子……是,我是没看见她出去,也没看见她回来,但我说的这些,你可以到儿童医院去调查,我相信凡是见过元元的人,应该都能记得她。”

对,元元是辣妹。

“好,我叫人去查。”岳程一边说,一边快速发了条短信给他的下属,“作为元元的朋友,我也不希望把她当成嫌疑人。”他道。

陆劲冷哼一声,端起奶茶,喝了一口。

岳程把童岩的照片移到他的蓝莓乳酪旁边。“这个人你有印象吗?”

“没印象。我最近每天晚上都在后面跟师傅一起做西点,哪有工夫注意店里的客人。”陆劲看都没看那张照片。

岳程知道他是在怪自己没把他们夫妇当朋友。他耐着性子道:“陆劲,我相信元元,可你要明白,只要牵涉到你,很多人就会产生各种联想,只要案子一天不破,就会有我们的人来这里拜访你。你希望这样吗?如果你不希望,那就请你好好看看这张照片。如果她没来过,她就不会有你们这里的名片。”

这不是帮我,这是帮你自己,也是在帮元元。岳程心道。

陆劲又喝了两口奶茶,接着,他的脑袋慢慢向照片凑过来。

“照片跟死者本人像吗?”过了会儿,他问道。

不会吧,难道你怀疑警方弄错了死者的身份?

“这就是她本人。”岳程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我是想问这是不是她最近拍的照片。”

“照片是我们在她家的抽屉里找到的,装照片的纸袋上标着日期。这大概是五个月前拍的。”岳程不明白陆劲为什么会对证件照的日期如此感兴趣。

“知道日期,我就能判断这张照片是否能说明她被杀前的生活状况。”陆劲像是在作解释,他低头注视着照片中的童岩,“我觉得她的打扮很落伍,这种格子衬衫是十年前的式样,现在已经不多见了,看那扣子,好土。”

岳程从没仔细看过这张证件照。现在他发现陆劲所言非虚。

“再看她的发型。”

“不就是一般的卷发吗?”岳程道。

“明显左右两边长短不一,你没发现?”

岳程还真的没发现。

“她一定是在街边小店做的头发,那里的理发师水平有限。再看,她的头发干枯发黄,而且卷得又那么圆,我猜她可能平时总是自己在家做发卷。”

陆劲的话让岳程想到了《功夫》里的旅馆老板娘,那女人的头顶上总有两个彩色的大发卷。再看童岩,她的头发的确卷得夸张。

“虽然是黑白照片,但显然还是化了妆,她的眉毛很浓,嘴唇发亮。”陆劲继续说道。

“陆劲,我是让你看有没有在咖啡馆见过她,尤其是昨天。”岳程提醒道。

“我真的没见过她。”陆劲将照片移到面前,又看了一会儿,道,“不过,我可以从这张照片了解她的为人。”

“是吗?”岳程有点怀疑。

“十年前的衬衫,她舍不得扔掉,她不做头发护理,在小店烫头发,自己在家做发卷,外加这是黑白照片,这犊诳诘明这个女人的生活非常节省。岳程,她这样的女人是不会自己进咖啡馆的,除非有人肯买单。而她这样的人,除非她家或者工作单位离这里很近,否则,即使她到过这里也不会收藏咖啡馆的名片,因为只有准备下次再来的人,才会收藏名片。可是,如果距离太远的话,她会考虑花去的车费和时间是否划算。相比之下,我相信她宁愿选择离她家近的地点跟对方见面——她家在哪里?”

“很远。她得换两趟公共汽车才能到兆丰巷另一边的清水路。”现在,岳程已经听懂陆劲的意思,“你是想说,名片是别人塞进她包里的?”

陆劲没回答他的问题,又道:“再看看这张照片。”

岳程瞥了一眼照片,“你又看出了什么?”

“一般证件照都是用于比较正式的用途吧,比如应聘或出国旅行。所以拍证件照时,通常大家都会打扮得比较正式,女人还会稍微化些妆。她化了妆,可她穿的是十年前的旧衬衫,头发也烫了,但很难看,而且照片还是黑白的,这表明,她不是不知道证件照的用途,她也做了一点小小的努力,但为了省钱,她还是宁愿让整体效果差一点。所以,她就是那种会在意几块钱车费的人。对她来说,跑那么远来喝杯咖啡,是很不划算的。其实我觉得,她的生活跟咖啡馆这类地方应该是绝缘的,她经常光顾的地方应该是面馆和大排档,即使喝咖啡,她也只喝三合一速溶咖啡。”

“也许有人肯用车送她。”岳程不太肯定地说。

陆劲叉了一小块蓝莓乳酪放进嘴里。

“是有这种可能,但我觉得不像。她大概有40岁了吧。”他道。

“不,35。”

“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好吧,就算她有个愿意用车送她的男朋友,那她应该考虑到,跑那么远喝咖啡浪费油钱,所以,她一定会推荐一个对他俩来说更近的地方。那么,既然她自己不可能绕远路过来,她也不太可能把咖啡馆推荐给她的男朋友,她又有什么必要收藏这张名片?或许有两种可能。第一,名片确实是她收藏的,她想把咖啡馆推荐给她的某位朋友,她这么做纯粹是出于好心,对方的工作地点或住址可能离这儿很近。她能时时想到对方,那证明她跟对方的关系应该很亲近,你们查查她的电话记录或通讯录,或许就能找到这个人。”

岳程马上在心里否定了这种猜想。童岩的尸体被发现后,他们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对她进行了调查,根据他们得到的信息,她是个性格孤僻的人,根本没有亲近的朋友,她跟父母的关系也很疏远。岳程认为,即使她有男朋友,也肯定是刚刚认识,至少她身边的人都没见过他。

“第二种可能呢?”他问道。

“第二种可能当然是,别人把名片塞进她包里的。这女人离这里太远,对方应该也没理由会‘给’她名片。也就是说,名片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放到她包里的——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扰乱警方的视线。警方看到元元的名片,肯定会对她进行调查,你现在不就来了吗?”陆劲讥讽道。

岳程喝了一口红茶,靠在了椅背上。“也许你是对的。”他道,“她包里另外还有两张名片。”

“你说什么?还有两张?”陆劲好像很意外。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以为只有一张元元的名片。”

“一张和三张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为了把水搅浑吗?”

“不,有区别。我问你,如果名片是凶手放进死者包里的,那是不是说明他很可能来过我们店?”

“当然。”

“既然如此,他怎能保证,我们这里的人认不出他?他总要点餐吧?即使他化了妆,他的身高、声音、指纹还在那里,他怎能保证他不会给别人留下印象?而且,他还用过我们这里的餐具。所以,其实,把元元的名片单独留在钱包里,对他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好事。”

岳程想想也对。警方很快就能查出元元跟谋杀无关,接着警方就会问,为什么凶手会有咖啡馆的名片?他是不是来过那里?有没有目击者?他是不是住在咖啡馆附近?

其实他肯定来过咖啡馆,而且很可能就是跟死者一起来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那里面已经有了两张名片,就不必再把元元的名片加进去了,是不是?”岳程道。

“对,两张名片已经足以把水搞混,根本不必再添第三张。要知道被害人包里的名片越少,警方就越重视,他们会认为那是被害人最后见到的人,从而把他们列为主要嫌疑人。不是吗?”

“确实如此。”岳程想,假如包里有十几张名片,他一定会认为那是被害人平时随手丢进去的。

“他这么做完全多此一举。”陆劲道。

“好像是的。”现在,岳程也不得不承认。

一阵沉默。

陆劲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面前的蛋糕,过了会儿,突然轻轻笑了笑。

“你笑什么?”每当岳程在陆劲脸上看见类似的笑容,他都会产生一拳揍过去的冲动。

可惜陆劲根本没觉察他在想什么。

“我觉得他是左右为难。他一定碰到了什么无法解决的麻烦,否则不会出此下策。”陆劲在自言自语。

“你什么意思?”岳程板着脸问道。

陆劲终于把目光转向了他。

“他是不得不这么做。”

“不得不?”

莫非……

岳程猛然抬起头,正视陆劲。

“你是不是想说,凶手不得不增加一张可能对自己不利的名片,是因为另外两张名片中有一张就是他自己的?”

“对!他想扩大警察的侦察范围,否则他就太显眼了。”陆劲露出赞许的笑容,“这个多此一举的行为恰恰证明,那两个人中有一个就是凶手。”

“可是,如果他知道他自己的名片在死者的包里,为什么不干脆拿走,这可比增加一张名片明智得多。”

“最大的可能性是,凶手无意中发现被害人拿走了他的名片,而他一时没找到,所以只能又加了一张——三张名片是在同一个地方找到的吗?”

岳程的脑袋像被抽了一下。

“不是。”他答道,“元元的名片在钱包里,另外两张在化妆镜里。”

陆劲笑了起来。“所以,我说他一定是碰到了什么无法解决的麻烦,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岳程不由自主地从桌边站了起来。

“这就要走吗?那这两个面包就给你打包吧。”陆劲立刻说。

岳程趁女服务员拿走面包的空儿,对陆劲说:“知道吗?其实那两个人都在现场,一个是报案人,另一个正巧路过,还差点跟报案人打起来。”

陆劲大吃一惊,随即又露出感兴趣的神情。

“这事还真有意思。”

 


4、两个嫌疑人

警方很快就对两名嫌疑人进行了询问。询问笔录当天下午就被送到了岳程的手里。

他发现,两人有不少共同点。

首先,两人都是本市人,都生于1985年,今年均为25岁。其次,两人的户籍地址都在案发现场附近,事实上,他们两人是住在兆丰巷的两头,沈崇文住在清水路,而韩齐住在洛神路。

关于名片,他们的解释几乎一模一样。两人犊诳诘,他们不知道名片是怎么到被害人手里去的,出于交际的目的,他们平时给过很多陌生人名片。

另外,两人也都坚称自己是当时恰好路过案发现场。

沈崇文称自己经常会工作至凌晨,一旦工作结束,无论多晚,他都会外出散步,并到两条街之外的24小时便利店购买一些食物带回家。但他说,他不是每天都会工作至凌晨,如果半夜散步,路线也不尽相同。同时,他也未必每次都会去同一家便利店购物,所以,他不能肯定他平时散步时是否有人注意过他,也不能肯定便利店的店员是否记得他。

他对警方说,案发当天,他为了设计一个软件,一直工作到凌晨两点三刻,当时他觉得头昏眼花,背部酸痛,于是就决定像往常一样到附近去散步。他先沿着清水路走,随后穿过兆丰巷,准备去另一边的洛神路逛一逛,“因为那里相对热闹一些,有不少通宵营业的酒吧和商店,当然也有便利店。”可是,当他路过兆丰巷时,突然觉得内急。这时候打道回府,他不情愿,因为散步还没尽兴,东西也还没买,可最近的厕所又在洛神路上,走过去怎么也得十分钟。当时他已经很急了,左右为难了一阵,他看见了附近的垃圾桶,于是决定就地解决。可是,他刚解开裤子,就看见一只伸出垃圾桶的手,他当时就吓得尿了裤子。接着,他几乎是不假丝诳邝地报了警。

关于为什么会跟韩齐发生纠纷,他的叙述是这样的——

“发现尸体后,我很害怕,既不敢看她,也不敢待在附近,于是我就跑到洛神路上去报警,因为那个垃圾桶离洛神路更近。报完警,我在洛神路的巷口等着,等了两分钟,我估计警察大概快来了,就又回到了垃圾桶旁边。我承认,我走路的时候确实低着头,没看前面——谁敢抬头啊,一抬头就看见那只手了。就在我快走到垃圾桶旁边的时候,迎面有个男人撞了上来,把我撞得眼冒金星。那人好像喝醉了,把什么东西弄在了我衣服上,粘糊糊的,脏得要命。我怀疑他吐了,可当时黑漆漆的,我也不敢肯定。本来我也不想计较,可我这件西装是女朋友送我的生日礼物,价值六千块,他怎么也得赔我一点干洗费吧,可他连招呼不打就想走,我当然不肯。他说他没带钱,我就让他写欠条,他也不肯。我们就这么吵起来了,不过,幸亏警察到了,不然这亡命之徒很可能会对我动粗。”

韩齐的证词跟沈崇文有部分地方很吻合。

首先他也说,他之所以会路过现场,纯粹是出于巧合。他每天晚上都会在美发店工作至深夜才回家,随后,他会玩电脑游戏至凌晨。跟沈崇文不同的是,他没有半夜散步的习惯,平时他都是倒头就睡。可那天,他输了一场游戏,心情十分郁闷,于是就一口气喝了三罐啤酒,“喝完之后,我觉得头很痛,就想出去逛一圈,没想到就碰到了那个混蛋。”

他也说走路时,他没朝前看,因为他当时“头昏沉沉的,只想吐”。他还说,他只看见一个人影在他面前晃,等看清楚对方时,两人已经撞上了。但他说,是沈崇文撞的他。

“我好好在走路,他莫名其妙撞了上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叫了起来,说什么我吐在了他身上。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吐,我感觉我没吐,可当时我脑袋发昏,他这么说,我也搞不清他说得对不对。我本来也不想理他,可他非让我赔什么干洗费,还说他那件衣服值六千块。他以为我是傻瓜?他自己撞上来的,就算我真的吐在他身上,还不是他活该?再说我也没带钱。是,他是想让我拿东西押在他那儿,可我什么都没带,他还要写欠条,我凭什么给他写?”

从询问笔录看,两人最大的不同点是关于童岩的。

警方给沈崇文看了童岩的证件照,沈崇文称自己不认识她,也从没在任何地方看到过她,而且他还说:“即使她就在附近,我也不会注意她,因为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她太老了。”他知道童岩的名字后,宣称自己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可韩齐却说,他见过这个女人,只是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警方问他,会不会是在他的美发店,他说不可能,原因是她的发型太土,不可能是他们做的。警方给了他一点时间回忆,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说他想起来了,他记得他是在洛神路上看见童岩的,那是个一个多星期前。

“当时,她跟一个男人在洛神路上的静心咖啡馆门口打的,我正好也要打的,有辆车停在他们面前,我就冲过去抢先上了车。那个女人气不过,在车窗外朝我破口大骂。”

警方让他回忆那个男人的长相,他说:“有点像昨晚那个想讹我的混蛋,也穿着一件西装。”警方不知道他这么说,是否只是出于报复。

警方问沈崇文是否认识韩齐。他坚决否认在昨晚之前曾经见过韩齐。他还说,他从没去过静心咖啡馆,也没跟任何人在静心咖啡馆门口打过的。而且,他再次强调他看不上童岩,“即使我要瞒着女朋友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也不会选择她,她太老了。”

岳程比较了两人的询问笔录,一时难以辨别两人中谁在说谎,于是,他决定先从两人的工作单位开始查起。

调查在两天之后有了结果。

沈崇文的上司向警察证实,沈崇文在公司的确承担着相当繁重的工作。“他是设计小组的组长,他必须负责所有组员的工作进度和设计质量,如果哪个组员的工作进度落下了,或者设计的程序不合格,他还必须协助完成,有时候还得重做。最近,我们刚接到一家大公司的订单,全公司都在赶工,所以,工作到凌晨是非常平常的事。”

这位上司也知道沈崇文有外出散步的习惯。

“他总是下午三点出门,大约半小时后回来。回来的时候,总会带些吃的分给同事。我们这儿工作压力大,大家平时都绷得很紧,所以适当的放松也是需要的。”

谈到沈崇文的私生活,这位上司显得颇为谨慎。

“他有个女朋友,已经谈了两年了,我们都见过,长得挺秀气的,听说他们明年春节就要结婚了。我没听说过他有其他的女朋友。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老实稳重的人。”

然而,一位同事的说法却跟这位上司有出入。

“他呀,外表正经,其实骨子里跟别人差不多。他会盯着辣妹的艳照流口水,也会在网上找陌生女人聊天。他跟我一样,我们都觉得还是上网找女人更好。大家只要你情我愿就行了,不用付钱。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真的试过。”那位同事的口吻分明带着怀疑。

岳程也觉得,沈崇文可能真的做过。但这一点,除非抓到证据,否则他是肯定不会承认的,于是警方扣留了他的电脑。很快警方发现,他在案发当天大概凌晨五点左右的时候,删除了家用电脑上的部分信息,而在早晨九点左右,他又删除了公司电脑上的一些东西。岳程立即请电脑专家协助恢复数据。

另一方面,对韩齐的调查也有了初步结果。

美发店的老板和员工证实,韩齐的确每晚都会工作到十点左右才回家,但有一天例外,那就是星期四。这一天是他的休息日,他不用去上班。很凑巧,案发当天正是周四,那天他也的确没来上班。这显然跟他的笔录不符。

另外,他显然人缘不佳,不管是同事还是美发店老板都对他颇有微词。

“他脾气很坏,对人很刻薄。我们这里有个当学徒的女孩有一次无意中把他惯用的剪刀弄脏了,他不由分说就找了把刀,把女孩的上衣割破了,连内衣都露了出来。幸亏当时其他美发师把他拉开,否则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后来那个女孩第二天就走了。他在我们这里得罪了不少人。”

老板娘说的是实话。别的美发师普遍都对警方诉说了对韩齐的不满。大部分人的看法是:“他蛮不讲理,对谁都很粗暴,有点神经质,还很记仇,说他的坏话如果被他听到,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报复。”

老板娘还说:“如果不是他手艺好,有一批固定客人,我是不会留他的。”

关于他的私生活,大部分人知道得都很少,看来谁都跟他没有深交。大家只知道,他父母早就去世,他一个人生活。他似乎是没有异性朋友,也没看出他跟任何异性客人有特别的交往。

毫无疑问,两人在接受警方询问时,都在不同程度上撒了谎。

在岳程正踌躇应该把谁列为第一嫌疑人时,调查电话记录的丁剑有了新的发现。

“头儿,童岩的手机单子显示,她跟沈崇文通过电话,而且不是一次,是五次。最早的一次是在四个月前。这五次电话,时间都是在下午三点至三点半之间。看来,他是利用外出散步的机会给被害人打的电话。”

丁剑刚刚报告完,鉴证科又传来了一条消息。沈崇文那件高级西装上的污渍不是呕吐物,其中也不含酒精,而是一种混有酱油的液体。据鉴证科判断,那应该是某种家常小菜的残留汁水,因为液体中含有少量猪油成分,所以很可能是红烧肉。

韩齐当然不可能带着一碗红烧肉到处跑,所以红烧肉的汁水一定来自抛尸地点——垃圾桶。岳程想,要么这是韩齐撞到沈崇文后留下的,要么就是沈崇文自己进过垃圾桶。

可惜的是,要想知道韩齐有没有进过垃圾桶,他的衣服上有没有沾有酱汁,已经不可能了。因为他对警方说,他觉得那天太晦气,当天回去后就把身上穿的所有衣服都烧了。警方也的确看见他家垃圾桶里有一堆黑灰。在了解了他的为人后,岳程觉得,他的行为既可以解释为想掩盖罪证,也可以解释为天生的神经质。

他觉得,相比之下,那五个下午三点的电话似乎更能说明问题。

 


5、识破谎言

起初,沈崇文跟之前一样,死不承认自己认识童岩,直到警方出示电话记录单,他才泄了气,承认他确实跟童岩有过交往。但他说,他并不知道她的真名,也不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只知道她的网名叫“寂寞水莲”,在一家国营商店当出纳。

“你是怎么认识她的?”岳程问他。

沈崇文低头看着地板答道:“我是在一个名叫数学教师的论坛上认识她的。她在那里有点名气,因为她经常帮人解答数学题,她的帖子里有她的QQ号,我看她挺聪明的,就加她了。后来我们开始在网上聊天,聊着聊着就熟了,我看她不是保守的人,就约她出来了。”

按照沈崇文的说法,他们之间只是“一夜情”的关系。到目前为止,一共只约会了两次,一次在宾馆,一次在他家。他们之间不存在金钱关系,他从没给过她钱,她也从没提出过这方面的要求,她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在达到制高点时,掐住她的脖子,给她两个耳光。沈崇文坦言,这就是他“愿意跟这个老女人约会的原因”。

“工作压力太大了,我没办法,总想找点刺激。我的女朋友不喜欢这样,所以,我就只能在网上找,我承认我是有点变态。”沈崇文羞愧地说。

岳程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两条关于被害人的重要信息。第一,童岩有特殊的性癖好;第二,童岩懂得上网,在数学方面还有特长。相比之下,第二条信息更让他感到意外,因为就在尸体被发现后没多久,他就带人去过被害人的住处,但他们没在她的房间里找到电脑。

难道是凶手作案后去童岩家搬走了电脑?时间上似乎不太可能。当时他们两人都在警方的监管下,而等他们获准离开时,警方已经到过童岩家,他根本来不及搬电脑。

那电脑是什么时候被拿走的?

等等,童岩的包。

在现场发现的那个手提包比普通女式手提包大,而且很方正。现在想起来,它很像是个电脑包。手提电脑的一个特点就是方便携带。凶手可以说“我帮你重装下系统”或“我给你装个免费软件”,随便什么理由,只要是免费的,按照陆劲的分析,吝啬的童岩都会答应的,她会很高兴约会时带上电脑。何况,提出要求的可能……还是一个软件工程师。

反过来说,如果凶手一定要毁掉电脑,那说明电脑上肯定藏有重要证据。凶手一定常跟童岩聊天。不过,看来这条线索又断了,即使是电脑专家,对一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电脑恐怕也无能为力。

“那你的名片到底是怎么到她手里的?”岳程又问。

这一次,沈崇文改变了说法。

“认识后不久。她向我要名片,我就给她了。”

“那么,案发当天,你怎么会在现场附近?”

这个例行公事的问题让沈崇文沉默了良久。

最后他说,是童岩发短信叫他去的。他们上次分手后,约好那天联系,因为每个月的那几天,他女朋友都会到外地去出差。那天白天,她曾经发过短信给他,说晚点跟他联系。沈崇文说,他也没想到她会那么晚约他出来。

“我是八点半左右收到她的短信的,她约我凌晨三点在洛神路的静心咖啡馆门口见面。我早到了一会儿,我怎么会想到,会在垃圾桶里看见她!”

可是,当警方要求看那条短信时,他却说那条短信已经被他删除了,理由是他怕被女朋友看见。

他的话到底有多大的可信度,岳程无法判断。

他想,他还是去另一间办公室看看韩齐吧。

跟沈崇文的垂头丧气不同,韩齐对于警方的第二次询问态度极为激烈,简直可以说是暴跳如雷。

“妈的!怎么样?!我那天是休息又怎么样?我说我在家睡觉,你们又要问我,我跟谁一起睡,跟几个人一起睡!几点睡的!为了省事,我当然说我在上班!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那个女人死了关我屁事!关我屁事!谁杀了她,你们找谁去!我他妈的没工夫管这种屁事!”

他说话时,怒目圆睁,衣服敞开着,好像随时要向询问他的警察扑过去。

岳程倒是不怕他会干出什么事来,因为这是在警察局,他只要稍微动一动,就得被拘留。但如果每次询问,他都这么胡说八道,一百个不跟你配合,而你又一时没法抓住他的把柄,倒也是件麻烦事。

他想了想,决定先震住对方再说。

“韩齐,不要大呼小叫,别说你可能杀了人,就算你没杀人,你也没资格叫,因为你是嫌疑人,接受调查理所应当。再说我们有的是方法让你安静下来,要不要给你戴上手铐,送你到看守所去想想清楚?”他一边说,一边随手将一叠文件丢在桌上。

韩齐瞪着他,沉默了两秒钟,随后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没关系,我们的调查才开始,有的是时间。那个垃圾桶,不是什么案发现场,而是抛尸地点。所以今天下午,我会申请搜查令。”

韩齐微微昂起头,轻蔑地看着他。

“我们会搜查你的住处。希望不会在那里发现什么。”岳程道。

韩齐突然嘿嘿笑了起来。“那么,别忘记带那个玩意儿。”

“什么?”

“发光氨。”

“你倒挺在行。”

“只要什么地方曾经有人流过血,用了那玩意儿就能找出来——我常看电视。”韩齐说话时,舌头刮着齿缝说道,听上去轻声轻气的。

他可真像个变态杀人狂。岳程想。

“谢谢你,我会提醒鉴证科。”

“希望你们有收获。”韩齐声音很柔和,但转眼之间,又变得异常尖锐,“不过如果查到的是猫猫狗狗的血迹,我就帮不了你们了。哈哈哈……”

他大笑起来。

岳程等他笑完才开口:“韩齐,今天上午,心理专家给我打过电话。他认为,该案的凶手有很严重的心理变态倾向,年龄可能在20岁至30岁之间,独自一个人生活,智商很高,能熟练掌握技术性的工作,但不擅长跟人沟通,人际关系差。”他停顿了一下,“我会约时间让他跟你见面,我想,等你们谈过之后,他会交给我一份令我满意的分析报告。”

他说完便站起身走了出去。

他没听到拍桌子骂人的声音。韩齐并不是个笨蛋。

当天下午,岳程带队第二次来到童岩的住处。这一次,他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了“数学”上。自从得知童岩有数学方面的特长后,他就特别想重新回到这间屋子。或许童岩的特长能引出新的线索呢?

他首先又翻了一遍童岩的抽屉,还是上次的那些东西:明信片、便笺簿、文具剪刀、固体胶水、图钉、书签、鸡眼药膏、绑发带、发卡、指甲钳,等等。从抽屉的凌乱程度可以看出,童岩是个缺乏条理的人。岳程想不通,这样的人怎么会拥有速算的技能。听沈崇文的描述,她似乎不仅仅只是会计算,还擅长解答数学难题。

为了更好地了解她在这方面的水准,在来她家之前,岳程已经命令下属登陆了那个所谓的“数学教师论坛”。他们找到了“寂寞水莲”发的帖子,果然如沈崇文所说,她在那里人气颇旺。很多人在她的帖子后面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请她帮忙解析数学难题,看得出来其中有不少是中小学生,不过,岳程想,也许更多的人会直接加她的QQ,因为她的QQ号就在她的帖子里——可惜她的电脑已经不知所踪。想到这里,他不禁暗自叹了口气。

到目前为止,似乎所有的线索都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是的,看起来,他是有两个嫌疑人,但他根本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杀了人。现在就等搜查他们住处的结果了,但他隐隐觉得,情况可能不太乐观。

从韩齐嚣张的态度看,他的房间里应该曾经死过小猫小狗,但一定没死过人;而沈崇文呢,他显然更怕事情被他女朋友知道。

“好好好,不过希望你们今天或明天就去,因为后天我女朋友就回来了,我可不想让她知道这些事。我从来没想过要跟她分手。”沈崇文一边说,还一边拿出了家里的钥匙,请求他们立刻就去。如果他真的在那里杀过人,怎么都不可能如此积极吧。

因此,搜查两人的住处很可能空手而归。

就在他来童岩家之前,丁剑还带来了一个目击证人。那个女人证实,那天晚上八点左右被害人正和一名男子穿过兆丰巷,可是当警方把两名嫌疑人的照片拿给她看时,她却说她根本没看到那个男人的长相,只注意到被害人的长相。

所以现在,他只能期望能从童岩的住处找到些新的线索了,不然,他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难道真的需要加强审讯力度才能有突破?当然,也许这真的会起点作用,但这不是他喜欢的方式。他的逻辑老师就曾经对他说过,逼供是最无能的表现。所以,他还是希望能用证据说话。

童岩的房间很简陋,在这里,除了挂在墙上的日历之外,几乎每件东西都是旧的,旧的家具,旧的衣服,旧的搪瓷茶杯,旧的毛巾,旧的梳子。

书桌的角落里放着几本书,他上次来的时候没有注意。这次他才意识到,这几本书可能跟童岩的生活息息相关——它们都跟数学有关。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了翻,从里面掉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着几组数字。每组数字都是四个,按照正方形方式排列,上面两个,下面两个,在每组数字的后面,都有一个算式。

他又拿起另外一本,那是一本关于扑克牌游戏的书,书里面有个折角。岳程翻到那一页,他惊讶地发现,书上的某组数字,跟刚刚那张纸上的数字一模一样,而这组数字后面紧跟的算式也跟纸片上写的完全相同。这是怎么回事?他翻到书的前页,发现这一章的题目叫做《24点游戏》,原来这就是计算24点的算式。

看起来,童岩似乎非常喜欢这种游戏,还为此做过不少研究。

书就在她的书桌上,是不是表明,这是她出事前经常看的书?

他们调查过童岩的生活圈子,她没什么朋友,父母也不在身边。她唯一的爱好,似乎就是上网做算术。她想用解答数学题来提升自信。那似乎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而数学教师论坛,是她常去的地方。

岳程突然想起,“寂寞水莲”曾经在那个论坛上发过关于24点游戏的帖子,可是响应的人并不多。

他记得心理专家看过现场照片后曾经说过,对凶手来说,她纯粹是他的猎物,因此,他不会把她当人看,他跟她见面的目的,就是为了折磨她,然后杀死她。

假如她是他的猎物,那这个人可能早就盯上她了。假如他发现了她的这个爱好,他会怎么做?当然是投其所好,因为这样很容易跟她建立某种特殊的联系。

一个寂寞的女人,一旦碰到一个志趣相投的男人,会怎么样?对,她会马上投降。她年华已逝,脆弱,缺乏魅力,所以,她会深感要找到一个像他这样跟她“谈得来”的人很难。因为担心失去他,她会对他言听计从。他一定在她去赴约前,让她销毁了关于他的一切证据。

不过,雁过留声,他再怎么狡猾,也总会留下痕迹。可是到哪儿去找呢?

滴铃铃,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惊讶地发现,那是童岩书桌上的固定电话在叫唤。他拿起了电话。

“喂,是童小姐吗?”是个男人的声音。

“她不在。你是谁?”

“她不在?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她到哪儿去了,我从前天就打她的手机,她怎么一直关机?”对方很急,但他似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下来问道,“你是谁?”

岳程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警察?!”对方非常吃惊。

“你是她的朋友?”

“是,是的。其实,也不算朋友,不过有时候会有业务往来……”

“我们见个面吧。”岳程道。

他约这个男人立刻来警察局见面。对方似乎一开始想拒绝,但嗫嚅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同意了。

半小时后,岳程见到了电话里的这个男人,他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秃顶男人,童岩的事显然让他非常不安。

“我真没想到,我真没想到,我真没想到……”他一个劲地说。

“你跟童岩是什么关系?”岳程打断了他的唠叨。

“我跟她没什么关系,只是,偶尔有点业务往来。”

“什么业务?”

那个男人一脸苦相,好像是在慨叹自己交了霉运,怎么会趟进了这趟浑水。他叹着气,摇着头,耽搁了好几分钟,才说:“她是我的信息员。唉,怎么说呢,简单地说,她帮我搜集名片,我把这些名片汇总成信息卖出去。现在有很多公司都需要这种信息。她每搜集一百张片,我给她二十块钱,当然报酬不高,可这事也不难啊,现在很多人都喜欢乱发名片。”

“你打电话找她是什么事?”

“我们每个月都有固定的交货日期,按理说,她应该五天前交货,可那天她说,她还缺一张才能凑齐两百张,让我过几天打给她。可我这几天打她的电话,一直没打通。”

岳程想,为了凑齐两百张名片,那天遇到凶手时,她一定向对方要过名片,但被拒绝了,于是她就偷了一张。等凶手意识到自己的名片被偷走时已经晚了,那时候,他可能已经把她扔进了垃圾桶,于是他不得不跑到垃圾桶去找。也许,他还想拿回那个包。可是他听到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所以他只能匆匆将咖啡馆的名片塞进了被害人的包里。

那个人,是他用被害人的手机叫来的。他这么做本来是为了把警察的调查引入歧途,可谁知,这个人却误了他的事。

在警方到来之前,他大概是想抽身逃走的吧,可是始料未及的小事故却让他没能走成。

他到底是谁呢?

 

 

6、三块牛肉

“老弟,情况怎么样?”一看见岳城,陆劲就问。

岳程料想,这个老奸巨猾的昔日罪犯大概早就从他脸上沮丧的神情里看出了端倪。不错,确实是毫无进展。不出他所料,对两人住处的搜查毫无收获,他现在除了知道这两人有嫌疑之外,别的什么都不能肯定。

“我想,我们可能是找错方向了。”岳程兀自拉了张椅子坐下,并从口袋里掏出了烟,他觉得自己现在很需要闻一下烟味,这能帮他暂时放松神经。

陆劲嚷了起来:“喂,别在无烟区抽烟好不好?”

“无烟区?”岳程已经拿出了打火机,陆劲放下手里的玻璃杯,急急忙忙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拉着他的袖子,把他带到另一排桌子前。

“这儿是吸烟区,你想抽就抽吧。”陆劲把一个烟灰缸放到他面前。

“想不到,你这里还挺大的。”

“当时正好隔壁的书店也要转让,就一起盘下来了。”陆劲解下工作围裙丢在椅子上,和颜悦色地问道,“你是不是找到了新的嫌疑人?”

“没有。”他道。

“那为什么说找错了方向?”陆劲诧异地问。

岳程懒得回答,兀自深吸了一口烟。

“这么说,就是没找到两人犯罪的证据喽。”陆劲问。

岳程没好气地回头横了他一眼。

陆劲笑了起来。“那就不能说找错了方向。”

“那我该怎么说?他们两个确实有嫌疑,可光有嫌疑,找不到证据一切都是空谈。”

“确实如此。”陆劲点头,又问,“那你们都调查到了些什么?”

岳程很想提醒对方,作为一个跟案件没什么关系的普通老百姓,不该问的就不要问。可他盯着陆劲的脸看了一秒钟后,又改变了主意。

“好吧,说说也无妨。现在的两个嫌疑人,一个我们叫他A,另一个我们叫他B。先来谈A,他跟被害人认识,他们曾经约会两次。他说被害人当晚八点半左右给他发短信,让他半夜三点在你们咖啡馆门口见面。可是我们没看到那条短信,他说已经把它删除了。”

“短信也可能是凶手发的,死者是在八点至九点之间被杀的,八点半时,她可能已经死了,手机当时已经被凶手掌握。”

“是的,假如他不是凶手,就是凶手看了手机里的被害人跟他之间的短信交流,决定叫他出来当替罪羊。但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也可能不是。也可能根本没什么短信,都是他编的。另外,他还有一个疑点,他西装上的污渍来自发现尸体的垃圾桶。这也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自己走进过垃圾桶;二,那是跟他迎面撞上的B弄上去的。可是,B已经把当天晚上两人碰撞时穿的衣服烧掉了。”

“烧了?”

“他说那些衣服晦气。”

“理由不够充分。不过,也不能说毫无道理。每个人做事的方式不同,有的温和,有的就会很绝对——对了,如果发现尸体的地方是垃圾桶,那应该只是抛尸地点,你们有没有搜查两人的住处?”陆劲问道。

“还用问?可惜什么都没发现。没有头发,没有皮肤组织,没有衣物纤维,也没有血迹,其实是什么都没有。”

“但总得有个地方作案吧,而且他不可能跑很远抛尸,所以他很可能就在兆丰巷附近借了房子。”

“现在还没查到。”

“也许不是他自己的房子,也不是他租的,只要调查附近所有的出租屋,就一定能找到他。”

“正在排查,光查这个就得花不少时间。因为我都不清楚究竟该划多大的范围。”

“那么……对死者的调查有什么发现?只要搜一下她的电脑、笔记本、日记或者抽屉,总会有点发现的吧。”

岳程重重摇了摇头。

“她的电脑不见了。我们没在她家里找到日记,我们也找过她的父母,他们对她的生活基本是一无所知,她平均每两个星期才会去看一次他们,就算见了面,也从不谈自己的事。我们也找过她的同事,他们都说她性格孤僻,喜欢独来独往,他们无法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我们也搜了她在单位里的抽屉,那里放的都是账簿、计算器之类的工作用品。总而言之,现在我除了知道她在被害之前热衷于研究24点扑克牌游戏,平时靠收藏名片来赚外快之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知道这两点也很不错了——等等,24点?”

“是啊。就是用四张牌的数字算出24。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陆劲的反应让岳程大感兴趣,他连忙问道。

“那天你走后,我仔细问过我们这里的三名服务生,我让她们好好回忆,在八点之前有没有一对男女是分开进来的。我想既然是约会,而且两人也不一定很熟,那可能是一个先到,另一个稍后才来。后来,其中一个服务生告诉我确实有这样一对男女。男的先到,等了大约十分钟,女的才来。”

“这算不上显著特征,为什么她会记得他们?”

“就是你说的扑克牌游戏。”

“怎么说?”岳程精神一振。

“还是让她自己跟你说吧。”陆劲说罢起身走开,过不多久,他跟一个扎马尾巴的女孩一起走了回来。“Jenny,跟警察先生说一下,你都看见了什么。别怕,你就把之前跟我说的再说一遍。”陆劲对她说。

那不是先前岳程看见过的女服务生,这一个更年轻,脸蛋红扑扑的,好像还是个学生。

“那天那个女的是晚到的,她进门之后,找了一会儿才找到那个男的。一开始那个女的没坐下,她站在桌子边看着那个男的,后来不知道男的说了些什么,那个女的还是坐下了。我看见那个男的从口袋里拿了四张扑克牌摊在桌上,我猜,他们可能是在玩24点游戏,因为我叔叔过去很迷这种游戏,只不过,现在好像已经没人玩了。”

那个男人果然是用24点游戏在诱惑她。可问题是女服务生能肯定是他们吗?

“他们是几点走的?还记得吗?”

“大概八点不到吧。”Jenny又想了想,才肯定地点点头,“对,是八点不到。因为八点过后,店里一下子空出好几张台子,我记得后来我曾把另外两位客人引到那张台子去,因为他们说想找个安静点的位子。”

他们是八点之前离开咖啡馆的,时间也吻合。

“如果你再看见那个男人,你还能认出他吗?”岳程问道。

女服务生摇了摇头。

“他坐在角落里,老是低着头,我没看清他的长相。我只记得,他大概有170公分高。”

这种身高的男人,本市至少有上百万。

“那个女人呢?”

“她挺普通的,好像也没什么特点,当时我正好有点忙……”

岳程大失所望。“好吧,谢谢你。”他道。

女服务生正想走开,陆劲又叫住了她。“他们走后,是你打扫桌子的吧。”

“是的。”

“有没有发现什么?”

“没什么啊。”

“那为什么第二天,他们座位后面那个放伞的金属桶不见了?”

Jenny笑了起来。“老板,你还担心他们会偷那个呀,是我把它放到仓库去了。放在那里,老是有人把它当作废纸篓,那天那个女人就把纸巾丢在了里面。我亲眼看见她捡起地上的纸巾丢进去的。”

“那后来呢?”

“我当然是拿出来扔掉啦。”

岳程“哈”地叫了一声,随后重重叹了口气。

“看见没有?她根本不记得他们的长相了,就算那就是他们,我们也证明不了。”

“就算她能认出他们,也只能证明他们来过咖啡馆,并不能证明那个男人就是凶手。所以她说的,你听听就算了。”陆劲道。

“不,在咖啡馆跟她一起的男人就是凶手。”岳城立即道。

“你怎么能肯定?”

“我们找到一个目击证人,她在当晚八点左右曾经在兆丰巷看见过被害人。她还记得被害人穿着一件鲜艳的红裙子,因为她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她先注意的是裙子,后来才看到人。她说被害人跟一个看上去比较年轻的男人搂在一起,样子很亲热。那个男人还凑在被害人的耳朵旁边说话,被害人被逗得哈哈大笑——好,他们是八点之前离开咖啡馆的,八点左右出现在兆丰巷,九点之前,被害人死亡。在死亡之前,被害人肯定还经历过一些别的事,比如聊天、化妆……”

“还有前戏。对,你说得不错,这需要一个过程,时间刚刚好。”陆劲接着他的话头说。

“所以,关键是要证明,那个时间谁在这里跟被害人一起喝的咖啡。可没人记得他。”

“看来是很难办哪。”陆劲现在终于理解了他,也叹了口气。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那么,死者被发现时,随身携带了些什么?”过了会儿,陆劲又问。

“她的包扔在她旁边。”

“里面有什么?”

“手机被拿走了,其余的就是钱包、纸巾,一瓶大概是自制的润肤乳。”

“那法医怎么说?她是怎么死的?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记?”

岳程再度摇头。

“她是被丝袜勒死的,凶手还用一根钢针横穿过她的脸,手段非常残忍。可惜,我们没在嫌疑人家里发现凶器。她没吃过什么药物。法医在她胃里只发现了一些未消化的牛肉,这说明她最后一餐吃的应该是牛肉,不过,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是牛肉吗?”陆劲突然问。

“是牛肉。”

“Jenny跟我说了之后,我特意查过那天晚上七点至八点之间的账单,有三张台子点过牛肉。其中两张台子点的是两份牛肉,另外一张是一份。只是我分不清哪个是他们的账单。”

“好吧,他们是点过牛肉,那又怎么样?”岳程又问,“他来过这里,我问你,他付的现金、用过的器皿有没有留下?”

“当然没有。”陆劲用手指点了点桌面。

“干吗?”

“给我一支烟。”

“你也抽烟?”岳程把烟盒递给他,看着他点着了一支。

“偶尔也会来一支。”陆劲朝他一笑,随后默默抽了两口,“你说,她的包里有纸巾?她用过吗?”

“没用过。”

“你确定?”

“我确定。我知道检查证物的完整性非常重要。”岳程没好气地答道。

陆劲陷入了沉思,过了会儿,他又叫来了刚刚的那个Jenny。

“Jenny,那个男人先到,他应该不会把她的饮料也点了。那你后来有没有叫那个女人点餐?她有没有点牛肉?”

这次,Jenny很肯定地说:“不,她什么都没点。她坐下后对我说,她马上就要走的,所以我没问她。”

“那么,你看见她捡起地上的纸巾,那纸巾掉在什么地方?”

“它掉在那个男人的脚下。”

“谢谢你,Jenny。你的观察力真好。”陆劲笑着夸奖。

Jenny羞涩地回了一个笑脸,开心地走开了。

“怎么啦?”岳程没弄懂陆劲为什么要问这些。

陆劲的回答却风马牛不相及。“她吃的是那个男人点的牛肉。我们这里的菲利牛肉酱汁很丰富。”他道。

岳程觉得陆劲好无聊,这时候推销什么菲利牛肉啊,但陆劲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大吃一惊。

次日上午十点,岳程带着韩齐和沈崇文一起来到静心咖啡馆。跟往常一样,两个人对于此行的反应截然不同,沈崇文显得很紧张,韩齐却是一脸无所谓。

“为什么来这儿?”韩齐粗声怪气地问道。

“不会是要请我们喝咖啡吧?”沈崇文低声道。

岳程没有回答,径自走了进去,那两人跟在他身后。

陆劲早就等在那里了,他正坐在其中一张桌前悠闲地看报纸。岳程慢慢朝他走了过去。

“你是这里的老板吗?”岳程问道。

陆劲放下报纸,看看岳程,又看看他身后的韩齐和沈崇文,答道:“有何贵干?”

“没什么。想问你几个问题。”岳程向陆劲亮了亮自己的证件,同时转身朝两名嫌疑人挥了挥手,示意两人坐下。

沈崇文心神不宁地扫了一眼岳程,很快就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韩齐则站在原地,充满戒备地盯着陆劲,他的目光仿佛在说,演什么戏啊!是条子让你来认我们的吧?

陆劲站起身,走到岳程面前,冷淡地说:“你想问什么?我们这里可是合法经营。”

岳程向陆劲展示童岩的证件照。“最近见过这个人吗?”

陆劲盯着那张照片看了会儿,点头道:“见过,她前几天晚上来过。”

透过柜台后面的玻璃橱柜,岳程很清楚地看见韩齐脸上闪过一丝紧张。他又把目光转向沈崇文,后者正低头看着桌上的一份菜单,若有所思。

“你确定她来过吗?”岳程问道。

“对。我还跟她说过话。”陆劲走到沈崇文的桌边,“哗”地一下抽走了菜单,“她进门的时候,向我咨询过隔壁那家书店的事。”他一边说,一边把它递给了旁边的女服务生。

“你这儿旁边哪有书店?”

“是没有了,被我盘下来了。她说她还有五十块钱书券,看来是浪费了。”陆劲道。

这是陆劲和岳程早就商量好的计策。凶手的座位在最里面,他根本看不到被害人进入店门时的情景,所以也无法判断陆劲说的是真是假。

韩齐皱了皱眉头,坐了下来。沈崇文则眨巴着眼睛,不安地看着陆劲。

“她还跟你说了些什么?”岳程又问。

“没有了。这女人出什么事了?”

“她被杀了。”

“啊!”陆劲低呼一声。

“所以,请再回想一下,她那天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跟什么人在一起,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陆劲的目光朝那两个人脸上扫去。

“嗯……要说特别的地方……怎么说呢,还真的有一件事。”陆劲踱到柜台前,回过身来,说道,“我看见这女人跟一个男人坐在一起,他们在玩牌。”

“玩牌?扑克牌?”

“看上去像是在玩一种叫24点的数字游戏,这个过去我也玩过……”

“那个男人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陆劲摇了摇头。

岳程不死心地问道:“还有什么?再好好想想。”

陆劲抱起胳膊,在咖啡馆的走廊里来回踱了几步,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还有一件小事……不过,这可能对你们破案没什么帮助。”

“你说说看。”

“这个女人很小气,居然捡地上的餐巾纸来用。这可是我亲眼看见的,那纸巾原本掉在那个男人的脚旁边,她抓起来丢进了后面的桶里,那个桶其实是放伞的,可常有人把它当废纸篓,幸亏这样的人不多,我也懒得天天收拾……这算不算线索?”

“等会儿把那个桶拿给我。还有没有别的?”岳程打着官腔问道。他眼睛扫过三排座位后面的那个角落,根据Jenny回忆,当时被害人和那个男人就坐在那里。现在,那个放伞的金属桶已经回归了原位。

“嗯……其他嘛,我还真的想不起来了。我们这里每天客人不少,我不可能注意每个人,她又那么普通……”

“盥洗室在哪里?”岳程问道。

“盥洗室在这后面,一直走到底。”陆劲撩开料理台旁边的帘子,朝里指了指。

陆劲向咖啡馆外的丁剑做了个手势,后者打开门,把头探了进来。

“照应一下,我马上就来。”岳程命令道。

“是。”丁剑说完,又关上了门。

“我马上出来。你们先坐一会儿。”岳程道。

Jenny乖巧地给两人送上了两杯加了柠檬的白开水。岳程向她点了点头。他估计,那两个人应该很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这个动作。

他会上当吗?

等Jenny离开后,他才跟陆劲一起钻进了帘子后面。

外面静悄悄的。

岳程的心里在打鼓,这种方法能奏效吗?对方真的会上当吗?

陆劲似乎是看出了他心里的疑虑,用眼神对他说:“别急,再等等。”

可是岳程怎能静得下来?如果对方不上当怎么办?如果他听不懂他们的暗示怎么办?如果他根本没注意到纸巾的事怎么办?他们还能找到别的突破口吗?

好难。只能等排查结果了。

为什么还没动静……

他最多只能在厕所的走廊里待三分钟,否则就不自然了。

可是为什么,外面这么静?

为什么他到现在还没动作?

岳程看了下表,已经过去一分半钟了,怎么办?他可能根本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怎么办……

正当他快绝望的时候,忽听“哐”的一声巨响,接着外面响起丁剑的大吼声:“不许动!”

啊!他上当了!

岳程像箭一般飞了出去。

虽然当时眼前的情景就是他想看到的,但真的看到了,他还是止不住心里的激动和惊讶,暗自叫道:妈的!原来是他!

他看见丁剑的枪顶在韩齐的后背上,而后者的左手正从金属桶里慢慢伸出来。

在另一边,沈崇文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们,好像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把韩齐押回警察局的路上,岳程禁不住想起前一天下午他跟陆劲在咖啡馆说过的话。

“虽然那张纸巾已经被弄走了,但我们可以做个圈套。”陆劲兴致勃勃地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他听不懂怎么办?”当时,岳程对这个计划颇为怀疑。

但陆劲却显得信心满满。

“如果他是凶手,他就会听懂。她吃了他的牛肉,吃过牛肉就得用纸巾。虽然他们不熟,但他了解她,他知道她很小气,就算捡地上的纸巾用,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问题是,纸巾掉在他脚边,他可能没注意。凶手也不是样样都知道,他也有盲点。如果他是凶手,他会担心那张纸巾是他自己掉的,也许他还真的看见她往伞桶里扔过东西,所以,他一定想知道那张纸巾是不是还在里面。纸巾上有他的指纹或者唾液,他可不想留在桶里。所以,我们得给他创造机会。”陆劲停顿了一下,说道,“其实,只要他靠近那个角落,就已经说明他是凶手了,因为只有凶手才知道那天晚上他们坐在哪个位置。”

-完- 

上一章
上一章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