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脑髓工厂

虽然有些模糊,但少年还记得第一次觉得父亲头上的「脑髓」很奇怪的事情。

父亲总是既亲切又温柔地呵护少年,他也由衷地爱着父亲。每天只要父亲一到家,少年就会高兴地冲上前去,让父亲抱着他转圈圈。

母亲也是十分出色的人。她有时会严格对待少年,有时则让他充分撒娇。

少年十分满足于自己这个犹如书中描绘般的理想家庭。

然而,那一天,少年心中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不协调感。

父亲的头上有个自己没有的奇怪东西。

那东西当然不是那天突如其来出现的,从以前开始便一直都在。只是因为太过理所当然,少年视而不见罢了。

那是个从头部凸了出来而且歪斜扭曲的大型金属块状物体,位置横跨父亲的头顶到头部的侧面,大小约有一个拳头大。离开头皮的部分粗粗地伸展开来,尾端有着数个像是齿轮的转盘,间歇地发出闪亮的七彩光芒,有时会快速转动,有时则是断断续续地转着。

少年相当清楚那东西并非只是单纯地装在父亲头部而已。父亲的头皮被大幅撕裂,那东西深深地嵌在里头。父亲的脸孔虽然看起来温柔又坚强,那个诡异的块状物体却令少年非常不舒服。

被父亲抱在怀中的少年轻轻地碰了一下那块东西。

传来了一股温暖的感触,以及轻微的脉动。

不行乱摸,一旁的母亲出声制止了少年的行动。

但是,父亲和蔼地笑了,「『脑髓』是很重要的东西,所以不可以随便乱碰喔。」

少年实在太小了,不知道忍耐这回事。他向父亲的「脑髓」伸出手,摸了摸那些转盘。

他喜欢转盘转动时擦过手指的感觉,然后他不由自主大力地按下转盘。

响起了喀嚓喀嚓的声音,转盘开始空转。

嗯……咕咕,父亲发出了声音。

少年以为父亲在开玩笑,高声地笑着,更用力按下转盘。

父亲的表情凝结了,接着睁大了双眼。

接着翻了白眼。

父亲口中像火山爆发般地喷出白沫,全身不停颤抖,抱着少年地往后倒去。

「碰!」的好大一声,父亲的后脑杓狠狠地撞上地板。

因为父亲的身体吸收了冲击,少年毫发无伤。

他觉得父亲的身体充满弹性好像座垫一样。

母亲尖叫了起来。

她硬是将少年从父亲身上扯了下来。

父亲的双手像是还抱着他似地冻结住了。

父亲的「脑髓」持续着令人厌恶的喀啦喀啦声。

以为转盘要停下时,又开始急速地转了起来,不停地反复着这个状况。

少年为了满足好奇心,又想碰触父亲的「脑髓」。

这时他感受到一股宛如闪电的力量,将他抛到地板是,接着母亲用力地甩了他耳光。

她全身颤抖地哭泣着,不停质问少年,为什么要对父亲做这么过分的事情。

少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令母亲愤怒的过分事情。

父亲躺在地板上,四肢不停挥舞。

对不起,他只能吐出这句话。

母亲背对着他,无言地用力压着父亲的身体。

她的头上也有着发出七彩光芒的「脑髓」。

很久以前,在少年尚未出生时,有一个想法支配了法律界。

「犯罪者不该被处罚,而是被矫正。」

有良知的人原本就不该相信性恶说,性善说才是美好而且值得相信的。因为人类本来就美好良善的想法,令人安心。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对这个想法感到犹豫。人性本善是个多么美好的想法啊。

然而尽管如此,犯罪却仍旧无法根绝。

这究竟是什么原因?难道性善说是错误的?还是有什么东西扭曲了人类善良的本性?

性恶说远比性善说更能解释这种状况,但是人们努力坚持理想,试着建立可以说明这个悲惨现实的理论。

也就是说,因为环境的关系让人类善良的本性恶化,才会挺而走险,犯下罪行。

这么一想就全都吻合了,无论是多么凶恶的犯罪者,本性都是善良的。只是恶劣的环境令他们不得不走向做恶的道路。

以这个理论来看,惩罚犯罪者根本就是错误的。本性善良的人类之所以成为犯罪者,都是环境的关系;换句话说,他们根本就是环境的牺牲者。他们需要的不是处罚,而是让他们找回善良本性的矫正方式。

因此只是徒然让犯罪者痛苦的坐牢,抹煞他们存在的死刑被取消了,改为实施矫正犯罪者的计划。

矫正计划有了成果,许多犯罪者找回了善良本性,重新被社会接纳。但是,就是会有一些人无论怎么矫正,却总是立刻再次犯罪。

关于这一点,大致上有三种看法。

第一种是认为在质和量上都未能充分矫正犯罪者。这个看法的支持者主张,应该采用长期,并且针对个人状况的矫正方法。

第一种事认为世上仍旧存在着本性邪恶的人类。这个想法的支持者非常少,再加上这种想法也隐含着有些人本质就是和他人不同的歧视味道,一般人通常不敢将其宣之于口。

第三种则是将第二种看法和性善说加以整合的改良想法。无论如何改变矫正的时间或方法,就是有很多人怎么样都无法消除犯罪倾向;然而他们的本质应该还是善良的。既然如此,他们又为什么会做恶?那不光只是外在环境的问题,一定是因为他们内在环境扭曲了他们的本质。

所谓的内在环境也就是脑内环境。他们的脑欠缺正常的均衡,因此良善的本质便遭到扭曲和伤害,他们也是某种被害者。他们并非出于自由意志选择做恶,而是脑部的构造使得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这个想法因为能够顺利结合性善说和犯罪率持续升高的现实状况,很快就获得包括法律界在内的各界支持。

然而,这时候如何处理犯罪者便成了问题。

因为原因不是外在环境,那么透过一般的矫正计划,他们也无法找回善良的本性。但是也不能就因为他们的脑部不均衡便施加伴随痛苦的处罚,这是违反人权的。

众人选择的方法是,矫正犯罪者的脑部环境。

人们彻底调查犯罪者的脑部,分析他们的特质后,逐渐了解到脑部特定部位的状态和犯罪倾向有所关连。这种部位分布在脑内各处,并且有着强烈的连带关系,无法透过单纯的手术或是化学疗法加以矫正。

因此人们开发出了人工脑髓,当做解决方法。这当然不是真正的脑,也并非用来代替脑的东西。而是将它插入脑内,借此让脑内各种回路能够正确均衡运作的道具。

像是反复犯下性侵案件的人的性欲中枢支配了他的脑部,凌驾了掌管理性的前额叶。而人工脑髓会在性欲中枢异常活跃的时候,除了抑制性欲中枢的活动外,同时让前额叶更加活化,让装置者的行动回复正轨。

人工脑髓当然不是只活化前额叶。人类需要休闲和娱乐,若是经常压抑欲望,只以理性支配行动的话,会累积过剩的压力,造成脑部疲劳带来精神问题,甚至陷入错乱。人工脑髓也能够自动调节,避免这这种过剩的压抑。这种调整必须配合个人的脑部状态精密进行,是需要透过熟练技术和长年经验培养出来的直觉的领域。

在犯罪者的脑部插入人工脑髓的法律一提出后,便立刻通过开始实施。和犯罪内容无关,法官一律判决插入人工脑髓。因此审理过程变得有名无实,不知从何时开始法官成了年轻的基层公务员的工作。辩护律师什么也不做,只是出席当个证人而已。因为就算是冤狱,也没有任何实质伤害。就算插入人工脑髓,若是脑内均衡原本就正常,人工脑髓并不会发挥任何作用;也就是对生活没有任何障碍。不只如此,插入脑髓的人也能让周遭的人知道自己的脑部常保正常,反而更能令他人安心受到信赖。

结果变成比起没有犯罪记录的一般人,有过前科的人的社会信用反而更好,因为他们获得了脑部状况毫无问题的保证。

国民之间开始出现除了犯罪者之外的人也要装置人工脑髓的声浪,进而演变成一个巨大的政治活动。

不久后,装置人工脑髓的对象从犯罪者扩展到了准犯罪者——也就是,有犯罪征兆的人身上。

不良少年只要会经接受过辅导,便会被装上人工脑髓。他们的脑部会恢复正常的均衡,回到充实的学生或是工作的生活。

犯了轻罪的人或是犯下大错的人也被装上人工脑随。就算是小罪,也必须摘除萌芽的犯罪种子;而犯错的原因显然是脑部活动不均衡。

就算没发现任何犯罪的征兆,言行举止和他人有所不同者、个性较为强烈的人也会被装上人工脑髓。严格来说,这些措施已经超出法律的范围,但是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整天足不出户在家打电动的人,大量收集购买漫画或录影带的人也都被装上了人工脑髓,恢复了正常的均衡,改而亲近健康的运动或是优雅的古典音乐,过着正常的生活。

此外,政府也积极地让沉迷邪教或是有着偏激政治思想的人接受这个措施。

随着人工脑髓的普及,脱轨者开始从世上消失,社会逐渐变得健全、安宁,充满秩序。

一旦极端的脱轨者消失之后,稍微和正常标准不一样的人便变得很显眼。想要插队买东西的人,上课时不听老师的话老在发呆的学生,把太阳涂成黄色的幼儿——的脑部都被视为稍微失去了均衡,必须插入人工脑髓。

因为拥有正常脑部均衡的人逐渐增加,失去均衡的人便越来越显眼,造成许多人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与他人不同,进而主动提出想要安装人工脑髓。政府一律接受这类要求,因为越多人拥有正常的脑部均衡对社会越有益。

有些人发现自己的走路方式和他人不同便提出申请,也有人因为早上很难清醒,而且会想要熬夜所以提出申请。还有人因为看电视时的感想和家人不同也提出申请。

到最后,接受安装的人已经不是少数派,而是大多数了。

决定插入人工脑髓的法官中有人没有装上人工脑髓一事成了问题。没有人能保证未安装人工脑髓的人是否有办法均衡地思考。许多国民纷纷开始怀疑这样的人是否真有能够判断他人大脑的资格,不安的声浪越来越大。

很快地,法官变成有义务安装人工脑髓了,接着所有的公务员和政治家也通通必须安装。

医师或律师之类的职业虽然没有安装的义务r但是不安装的人无法获得信赖,实际上没有安装人工脑髓的人最后都不得不停止执业了。

其他各种服务业的从业人员也必须安装人工脑髓。因为没有人工脑髓,就无法证明自己能够正常思考,这是理所当然的要求。

父母则开始仔细观察自己的孩子。比正常标准晚一点、或是早一点开口说话,太快或是太慢学会走路。这时父母便会怀疑孩子脑中的回路是不是出了问题,紧接着就会申请替孩子安装人工脑髓。如今已发展成根本就不观察,只要一出生便立刻插入人工脑髓。人工脑髓已经变得太过理所当然,如果只讲「脑髓」二字,指的就是人工脑髓。

甚至有学者指出,人类已经进入最后的进化阶段。

这些就是少年在学校所学到的「脑髓」历史。

为什么我的头上没有「脑髓」呢?

在父亲的「脑髓」事件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之后,少年脑中蓦然涌现了这个疑问。

少年大部分的幼稚园玩伴都已经安装了「脑髓」,不过还是有不少人和少年一样没有「脑髓」。

至于老师,则是毫无例外地每人都有脑髓。来幼稚园的家长也几乎都安装了,偶尔也会有极为少数、尚未安装的人出现。这时候所有老师便会一直盯着那个家长看,绝不让对方接触到自己小孩之外的园童。

「他们一定是觉得不知道天然脑髓会做些什么事情。」少年的好友说道。

「『天然脑髓』是什么?」

「就是像你跟我这样的人。没有安装『脑髓』,靠着天生的脑髓生活的人。」

「所以不知道我们会做些什么?」

「是啊,就是这样。他们说因为天然脑髓没有经过调整,所以有时候会想到一些很过分的事情,会变成大问题。」

「像是什么?」

「偷东西或是杀人之类的。」

「我才不会做那么过分的事情。」

「我也是啊。但是被这么认为也是没办法的。」

「谁说的?」

「我爸妈。」

「为什么我们没有安装『脑髓』呢?」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爸妈说,『等你长大了,就让你装。』就算本来没必要装,但是也得装,不然就损失大了。」

「嗯……」少年有点怀疑。

回到家后,他问父母为什么自己没有安装「脑髓」。

「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装就好了。」父亲如此回答。制造商已经重新调整过「脑髓」,所以父亲和以前没有两样。

「自己决定?」

「这个嘛,安装是比较好。」父亲温柔地回答他,「不过我还是认为要由你自己决定。虽然现在很流行在婴儿的时候就安装,但那样你就不会知道自己的大脑真正的状态了。我觉得理解了自己的大脑状况,再安装『脑髓』是很好的经验。」

「爸爸的意思是要理解真正的自己?」

「真正的自己指的是被『脑髓』调整过后的自己,在那之前不是真正的自己。」

「什么都没装的时候不是真正的自己吗?」

「这么说吧,裸体是人类本来的样子吗?人类后来学会穿衣服,体毛消失了。穿着衣服才是人类本来的样子,『脑髓』也是这样。」

少年不懂父亲的意思,不过因为暂时还不需要安装「脑髓」,他不自觉地感到安心。

隔年,少年和好友一起上了小学。

很快地,几乎所有孩子都安装了「脑髓」。

有时会有人嘲笑少年的「天然脑髓」,但事情并未发展到霸凌的程度。当然是因为「脑髓」保持了精神的均衡。

老师也经常提到两个少年头部的事情,甚至是非常执拗地问他们,为何不安装脑髓。

两人虽然各自回答了父母亲的意见,但是无法接受这些意见的老师将家长叫到了学校。

「等到出了问题就太晚了。」导师一脸担心地说,「小学生的时候是最重要的时期。若不好好地装上『脑髓』加以矫正,说不定会因为失去均衡的脑部导致精神出现问题喔。」

「但是现在并没有任何问题吧。」母亲对老师说明,「我们家的教育方针是知道自己大脑在矫正之前的情况也是非常重要的。」

「我不知道这样有什么意义,不过既然府上有正当理由,那就这样吧。不过若是发生问题的话,请务必立刻加以矫正。」

到了高年级时,同学之间没有安装「脑髓」的人只剩下少年和好友。好友虽然个性有些急躁,不过是个很温柔的人。两人总是一起讨论彼此未来的人生。

「真的非得安装『脑髓』不可吗?」少年经常提出这个疑问。

「嗯,我想不是非得安装啦,但是不装的话就吃亏了,会被别人认为是怪胎。」好友的回答相当符合一般常识。

「但是几十年前也不是每个人都装的。」

「从谁都没有手机的时代也不过才过了十年,就变成没有手机的人反而比较奇怪。『脑髓』也是一样的。」

「可是我很怀疑,装了『脑髓』的自己还是真正的自己吗?」

「什么意思?」

「就是说,真正的自己是有『天然脑髓』的自己,在装上人工脑髓的时候,那个人格不就变成天然加上新的人工大脑的人格了吗?」

「那有什么不好?天然加上人工后,能够得到正确的均衡,这时候才会出现真正的人格啊。」

「真的吗?那要怎么证明?你真的相信那种话吗?」

「老实说,我觉得现在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好友盘起手臂说道:「而且如果再加上什么东西,就变成是加上了某种东西的自己,此刻在这里的自己就会消失了。我不知道新的自己是会是怎么样的人,但是我不讨厌现在的自己,所以的确没有必要特别改变呢。」

少年问过一些已经装上「脑髓」的同学怎么看待他和好友的想法。

「我不知道。我在婴儿的时候就已经装上了,所以装上脑髓的自己就是真正的自己。『脑髓』就像手脚一样,是我的一部分。」

「我是在上小学时装的。已经算晚了。不过只是因为我爸妈嫌麻烦,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你问我装了之后有什么变化吗?这个嘛,我其实没有感觉。只是我家人说比起之前,比较能够保持精神的均衡了。听他们这么说,我就看了他们以前拍的录影带,的确很糟糕喔。我会一直要大人给我玩具,讲都讲不听,或是一直看卡通完全听不到别人在说话。现在托『脑髓』的福,已经能够好好抑制这些问题了,也可以说是我成熟了吧。」

「你们到底是在意什么呢?也是啦,脑袋里面插了机器,当然会跟以前不一样。如果都不会改变的话,那又何必插入『脑缁』?不过你们仔细想一想,就算真的不安装『脑髓』好了,你们能够一直维持这样的自己吗?大脑可是透过各种感官不停暴露在外界的情报之下喔,只要有新的情报进来,大脑便会修正回路。你们的脑中回路就是这样每天每天地被改写喔。既然放着不管也会被改变的话,当然要选择好的改变啊。拘泥于『天然脑髓』的人实在太蠢了。」

他们的话当然各有道理,然而少年和好友就是无法下定决心。双亲也没有要求他一定要安装『脑髓』,就这么拖拖托托地过了几年,两人成了中学生。

某天,好友一脸严肃地来找少年。

「看来时候终于到了。」

虽然好友省略了主词,但是少年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爸妈叫你装『脑髓』了吧。」

好友点了点头。

「你打算怎么做?」

「我说我还不打算装,但是他们怎样都听不进去。我一反抗,就说要联络家事法庭进行强制安装。」

「怎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有点感冒,所以我奶奶要我请病假,我说我没事可以去上课。但是她实在太烦人了,我就不爽地推了她一把。」

「你奶奶受伤了吗?」

好友摇摇头,「她只是轻轻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但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我爸妈一直说要是没有『脑髓』帮她取得平衡,她早就陷入恐慌状态了。」

「这也太夸张了。」

「似乎也不是。我奶奶以前还没装『脑髓』的时候,经常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所以他们说我大概是遗传到她的问题了。」

「如果是这样,那是基因的问题,不是你的错。」

「所以他们说才应该要装上『脑髓』,因为显然我没办法抑制自己的冲动。」

「但是你又没犯法。」

「我老爸说,今天只是摔倒,下次搞不好就让人受伤了,等到那样就太晚了。」好友泫然欲泣地说,「喂,如果我真的改变了,你还愿意像以前那样地跟我往来吗?」

「嗯。不过……」

「不过?」

「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像以前那样地跟我当朋友。你不会讨厌『天然脑髓』的朋友吗?」

「怎么可能,我一定不会这样的……不过虽然这么说,到时候的我的确不见得就是现在的我。」

「那么什么时候要去装?」

「今天。已经预约好了,放学后要去脑髓师那里。你可以跟我去吗?虽然很丢脸,但我有点害怕。」

少年无言地点了点头。

要在纤细的脑中插入巨大的「脑髓」需要相当熟练的技术和直觉,因此出现了称为脑髓师的新资格。因为同样都是处理头部的关系,很多时候都是由理发师兼任。很多理发学校也都有取得脑髓师执照的课程,这也是很多人同时拥有理发师和脑髓师执照的原因。

哐啷哐啷,门铃作响,两人推开了理发店大门。

刺鼻的发油味道飘了过来。

「欢迎光临!」气势十足的理发店老板正在帮客人洗头,他也身兼脑髓师。「你们是预约的小弟吧,哪一个?」

「我是陪他来的。」

脑髓师笑了起来,「这年头安装脑髓还要人陪吗?都已经是中学生了吧。」

「我不可以陪他来吗?」少年认真地问道。

「咦?没关系,你可以在旁边看。」脑髓师被少年的气势吓了一跳,「不过这作业很繁琐,你不要打扰我喔。对了,」脑髓师指着他的头说:「你也很晚喔。」

「很晚也无所谓吧。」

「是啊,也不是说晚点装就不行。只是年纪越大,大脑的可塑性就会变得越差,所以得花很多时间习惯。如果是功夫高明的脑髓师,大概只是看东西会变成两层、讲话会口吃、手指头会随便乱动而已。所以呢,趁不会发生这些问题时安装比较好。」

这么说的脑髓师本人也没有安装「脑髓」。脑髓师不会装上脑髓。过去会经发生安装了脑髓的脑髓师插入客户脑中的「脑髓」后,在调整过程中和脑髓师的运动神经连动,发生了互斥的重大事故。因此,政府决定脑髓师不安装「脑髓」。「脑髓」的安装是不可逆的,一旦装上「脑髓」就不可能继续当脑髓师了。因此当他们装上「脑髓」时,就是放弃了脑髓师的工作。

「这位客人的头发马上就剪完了,你们在那里等一下。」

前一位客人的剪发大约花了牛小时。

「好啦,离打烊没多少时间了,赶快来收拾吧。」脑髓师对店里面的年轻男人说,「喂,你赶快把这小弟的头发剃一剃。」

学徒急忙地拿了剪发器和剃刀,开始处理好友的头发。如果动作太慢,大概会被脑髓师痛骂吧。少年对同样没有安装「脑髓」的脑髓师起了些许共鸣。

「剃好了。」

「给我看一下。」坐在店内一角看报纸的脑髓师一边用挂在镜子前的毛巾擦拭了手上的油脂和额头的汗水,一边站了起来。

他检查了好友的头,「喂!这里还有没剃到的!这里也是。如果我因为勾到头发,让手指出了错的话,你打算怎么办?你只打算说句『对不起!』吗?如果道歉有用,就不需要警察了。我告诉你,大脑可是非常纤细的。脑髓师是得有长年的直觉才能开始的工作。就算只有一点点没剃到,也会让直觉出错。你给我记清楚!」脑髓师从学徒手上抢过剃刀,开始唰唰唰地剃起刚才没剃到的地方。

脑髓师的手法相当粗鲁,好友的头皮到处都受了伤,开始渗出血来。他闭上双眼,忍耐着痛楚。

「好了,就这样吧。」脑髓师拿了毛巾擦拭好友光头上的血痕,接着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了个像是小支红色蜡笔的东西。然后拿着游标尺测量好友的头部,在好几个地方做了记号,「喂,这给你做做看。你知道海马跟侧额叶的交界在哪里吗?」

「呃,是这里吗?」学徒没什么自信地做了记号。

「你还不行哪。虽然交界的确是在这一带,但是如果从这里打下去,会先碰到头盖骨的裂缝。这里看起来不错,不过有点突出。算了,还是从额上沟下手吧。」脑髓师用拇指尖擦掉了学徒做的记号,在别的地方重新画上。再用游标尺重新测量各个记号之间的距离,接着他盯着墙上泛黄的数据表看,用手指在空气中计算着什么。

「好了,决定了。」脑髓师在距离好友的头顶正中央有点远的地方画了个大大的叉,然后从镜子旁边的架上取出几个「脑髓」。

每一个「脑髓」都被细心打磨过,闪闪发亮。形状接近比较小的萝卜,在等于萝卜叶的地方并排着转盘和选钮。尖端则覆盖着用来刺穿头骨的坚硬金属物。脑髓师一打开开关,转盘便开始回转。像是对转盘起了反应似地,从「脑髓」各处飞出了粗细大小不一的针,并且不停地伸缩。每个转盘都有各自对应的针,就算是相邻的针,彼此伸缩的速度和周期也各不相同。属于同一个转盘的针也不见得就隔得很近,稀疏地分布在「脑髓」的表面。

脑髓师就像是确认西瓜内部的状况,在好友的头部各处砰砰地敲打着,他挥动几个「脑髓」地沉吟着,最后终于下了某种决心似地,抓起其中一个,「就用这个吧。」

脑髓师拿毛巾擦拭「脑髓」的前端,接着将它放在刚才的叉印上,整个人的体重压了上去。

「好痛!」好友呻吟道。

「小弟,你稍微忍耐一下吧。如果上了麻醉,你就会没有反应,我就不能进行细部的调整了。要将五百根针准确地放到该放的位置上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而且大脑本身并没有痛觉,痛的是皮肤、硬膜、血管之类的,过了喉咙就没事了。我要插了!」

脑髓师靠着气势硬是把脑髓前端插入了几公分。

「呃啊!」好友口中喷出白沫。

「大概再往左两公厘吧。」脑髓师看了好友的反应后,将前端的位置稍微移动了一下,「嗯,就这样吧。」

好友全身发青,不停地颤抖着。

「喂,今天没做完也没关系吧。」少年对好友说道。

好友迷惘地看着脑髓师。

「喂,你该不会害怕了吧。不过我也不是非得要今天弄完不可。只是如果错过今天,不到下个月是没办法预约的喔。这样一来,你的脑部状况又会有变化,又得从头开始。而且还需要另外加钱,怎么样?你家里会出钱吗?」

好友不停地摇头。少年不知道那是否定,或是单纯的发抖,还是痉挛发作。

「没办法,那就现在弄吧。」脑髓师抓起「脑髓」。

好友还在发抖。

「哈!」脑髓师用力压下脑髓。

发出了一声钝重的声音,骨头碎片和血以及一部分的脑组织四处飞散,弄脏了脑髓师的白衣和脸孔。

好友的身体一下子跳了起来,接着碰的一声掉回椅子上。他发出难以形容的怪叫声,翻着白眼,四肢不协调地舞动。

脑髓师单手支撑着「脑髓」,整个人覆盖到好友身上,用双脚和腋下试着压制住后者的抖动,「喂!你在发什么呆?先把我脸上的血擦干净,然后去把店里后院的脑电计给我拿来!」

学徒冲到后院,将生锈的装置拿了进来。当他想把那东西放在化妆枱上时,卡到了好友的手,大力地掉在地板上。机器本体裂了开来,里面的配线飞了出来。

「你这个白痴!在干什么?算了,把白金线给我!」脑髓师抓住延长线将裂开的脑电计从地板上拉了过来。

他将几条白金线挂上转盘,剩下的则插入好友的鼻子、舌头内侧、耳朵和眼睛的黏膜。每当脑髓师转动转盘,从破损的玻璃露出来的针便开始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

「好,看起来是顺利插到脑干了。」脑髓师用力地拍了「脑髓」的前端。

好友像是野兽般地大叫了起来。

「喂!你给我好好地压住他。我现在要在脑的内部伸出针头固定,你可是连一公厘都不能动,不然就会留下无法恢复的损伤。」

脑髓师硬是撑开好友的眼皮,他的眼珠正在团团转。

脑髓师碰了一个转盘后,眼珠便从相反的方向开始转。

「原来你有这种习惯啊。」

持续着细部的调整后,眼珠便慢慢地不再转动了。

脑髓师再进一步地慢慢调整一个一个的转盘,全身扭动不停的好友的动作开始变得缓慢,最后完全停了下来。不过还是持续着细微的痉挛。

「再等一下,这个痉挛就会停止了。以这个情况来看,大概一小时就结束了。喂,你拿个东西固定脑髓,让它不会滑动,然后在伤口擦药。」

学徒按照脑髓师的指示开始处理后,脑髓师便脱下白衣,开始打扫地板上的血迹和脑浆。

一切收拾干净后,脑髓师动了一格转盘。

好友的身体跳了起来。

「小弟,感觉怎么样?」

「呃,」好友惊讶地猛眨眼,「我的身体还在发抖,停不下来。」

「不用担心,到时候大脑就会适应了。其他还有吗?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幻觉?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缠着自己?」

好友想了一下,「好像没有,应该是没问题。不过我的头好痛,奵想吐。」

「因为硬膜破了。我会给你处方签,你再去药局拿止痛药就好了。」

「脑髓师也可以给处方签吗?」少年惊讶地问道。

「是啊。不过我不是医生,所以也不是什么药都能开,只能开止痛药和抗生素而已。」脑髓师写好处方签,递给好友,「好了,可以回去了。今天先不要洗澡。最近的年轻脑髓师都说可以立刻洗澡,不过因为有可能感染或出血,你还是忍耐一天吧。好啦,我今天要看夜间比赛,所以要打烊了。」脑髓师急着赶他们出去。

「站得起来吗?」少年害怕地问道。

好友慢慢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腿到膝盖,「嗯,应该可以……奇怪?」

「怎么了?」

「我头很痛,膝盖也在发抖,所以我忍不住在心里想了『他妈的!』」

「那当然。」

「可是那个情绪马上就不见了,我根本就没想什么『他妈的!』」

「什么意思?你不是想了『他妈的!』吗?」

「好像也不是。说不定我一开始就没想什么『他妈的!』或者是在想的瞬间就立刻消失了。也可能是想这件事的感情本身消失了,已经没办法确定了。」

「『脑髓』的功用吗?」

「大概吧。没有意义的负面情绪消失了。」

「你是说你的感情被随意地控制了吗?」

「恐怕是,不然我不可能不对刚刚这么夸张的事情感到不爽。」

「这样真的好吗?」

「我不知道,因为才刚装上新的脑髓没多久。」

「你还是之前的你吗?」

「我是这么想的,但是我没有把握。我觉得一小时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一样。但实际上,一小时前的自己的确消失了。说不定只剩下以为一小时前的自己和此刻的自己是连续的自己而已。嗯……这样算是回答你的问题了吗?」

「我不知道。」少年摇头,「应该要在装置之前想一个确认方法才对。像是设定一个特殊问题,找出答案的不同之类的。不过不管怎么说,已经太晚了。」

「那么就你安装的时候,来这么做吧。」好友笑着说道。虽然他脸上的笑容和之前一模一样,但是他的头部被插入了巨大隆起的物体。

「你的脚还在发抖吧,我来扶你。还得去药局才行。」

好友休息了几天后,终于再来上课了。

「你没事了吧?头的感觉怎么样?」

「没事了,已经可以洗澡了。」

「心境有什么变化?」

好友摇了摇头,「我还是没什么感觉。照了镜子,看那些回路转来转去的,我只觉得那些针一定在我脑袋里进进出出地保持回路的平衡而已。就像那个脑髓师说的,大脑没有痛觉,所以我也不知道。」

「你不会不舒服吗?」

「不会……说不定我其实感觉到不舒服,但是『脑髓』消除了那些感情。」

其他同学走到两人身边,「喔,两大天王少了一个呢。」

「是啊。连我自己都对以前为什么会那么拘泥于不装『脑髓』,感到很不可思议。」

「如果你不会感到不可思议,那就表示『脑髓』没有顺利运作。」

或许是自己多心,但是少年觉得以往对好友和自己敬而远之的气氛变得和谐许多;虽然真正被接受的人只有好友而已。

少年和好友的关系表面上并没有任何变化,真要说有什么改变了,那就是好友几乎不发脾气了。

智商本身应该没有任何变化。不过可能是念书时不会产生无用的感情,好友的成绩逐渐进步。

少年开始感受到自己被丢到一边的疏离感。

「那是你想太多了。」某天午休,好友如此回答少年的疑问。

「我除了变得比较沉稳之外,其他都毫无改变。你也这么想吧。」

「是啊。可是怎么说呢,你终究装了那个。」少年指着『脑髓』。

「没错,外表的确有了很大改变。虽然只要技术继续进步,一定可以变得更小吧。但是在那之前因为几乎已经普及到所有人身上,事到如今才要把它弄小、弄得不显眼,根本没什么意义。而且也有散热的问题。不如说,为了跟没有安装『脑髓』的人有所区别,大家会更希望更为华丽、夸张的形状和颜色呢。」

「这样一来,不就有点歧视的意思吗?」

「装上『脑髓』之后,就没有所谓歧视的感情了。只是,单纯从功利角度出发的话,能够清楚知道什么人是『天然大脑』的话,那么很多事情都可以比较简单处理了。」

「可以监视是否会发生犯罪之类的反社会行动吗?」

「不是那个意思,是可以预先做好心理准备。假设隔壁的人长得跟我们一模一样,而在对方开口之前,我们都不知道他其实是外国人。万一他突然开口搭话,不就会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吗?所以如果一开始就知道对方是外国人,那就可以准备翻译机了。我说的就是可以预先知道类似这样的应对。」

「你对我也会事先准备好这样的应对吗?」

少年觉得好友的『脑髓』开始发出声音,快速转动了。若是以前,这就是好友情绪激动的时候了。

「我没那个打算,你这么觉得吗?」

「反正你也不在意说谎吧。」少年自暴自弃地说。

「什么意思?」

「『脑髓』的机能会抑制感情爆发,但是同时为了不让情况恶化,也允许说谎吗?」

「也可以这么说,但是『脑髓』并不是那么高功能的。它分不清楚真话和谎言的差别,只是能够修正回路的不平衡罢了。」

「你看,你承认了!」

「你冷静一下。改变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我?」

「你以前不是这种容易钻牛角、讲酸话的个性,你以前更直率、更老实。」

「你不要随便决定别人的性格。」

「怎么了?你到底在不高兴什么?」

「你的说话方式简直就是大人对小孩,那种带着在上位的优越者视线的讲话方式,让我不高兴。」

「等一下,我没那个意思。」

「就算我变得激动了,你还是很冷静地接受了。」

「你应该知道,我会这么冷静,不是因为我把你当小孩,而是『脑髓』抑制了情绪的无用波动吧?」

「我也有可以用来思考的大脑!」少年终于怒吼了出来。

他察觉到周遭同学的视线。众人并没有盯着他看,而是在脑中看着他。你们看那个『天然脑髓』又在生气了。明明就该早点放弃,赶紧装上『脑髓』就好了。

少年深呼吸了一会儿,试着恢复冷静。

对,就算我没有『脑髓』,我也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

「抱歉,我的说话方式让你不高兴了。」好友沉稳地说道。

「不,该道歉的是我,不是你。」

「我可以提个建议吗?」

「说吧。」

「你该让自己轻松一点了吧。」

「什么意思?」

「你现在才去装『脑髓』,谁也不会责备你的。」

「你在说什么?我不是意气用事才不装『脑髓』的。」

「既然这样,那就更应该……」

「我到时候会自己决定,因为我有自由意志。」

「那个时候也可以是『现在』吧?」

「我如果决定是『现在』的话,那就变成是顺从你的想法,不能说是自由意志了。」

「那你就不要意气用事了。」

「我知道了,不要再谈这件事了。我真是傻瓜,才会找你商量。」

从这天起,少年和好友就疏远了。

少年和好友上了不同的高中。那所高中的有人也几乎都装了「脑髓」,少年不知道他们没安装之前是什么个性,所以比好友容易相处多了。

少年对周遭众人而言恐怕是非常棘手的存在,但是并没有任何人表现出来。有时候,导师会迂回地劝告少年要装上「脑髓」,不过也没有造成什么压力。

高二那年的春天,少年恋爱了。

对方是同班的女同学。她在一年级时和少年不同班,他虽然经常看到她,但是到了二年级才知道她的名字。

「你是『天然脑髓』耶,好酷喔。」这是她对少年的第一句话。

乍听之下虽然很没礼貌,但是因为她如此直率地说出来,少年反而觉得很轻松。也因为如此,就没有必要硬是避开这个话题了。

「是啊,我很坚持这一点,很蠢吧。」

「不会啊。因为没有『脑髓』,所以要靠自己压抑感情,很厉害的。有种禁欲的感觉。」

在这之前对「天然脑髓」有好话的人,只有装上「脑髓」之前的好友,少年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就对少女产生了好感。她当然也安装了「脑髓」,可以避免故意使人不快的言行,所以她应该本来就是亲切待人的性格。不过,少年的确从少女的话语中感受到她对「天然脑髓」的好感。

在少年和好友决裂了很久之后,少女成了少年唯一能够敞开心房的对象。

他们会在下课时间闲聊,不久后开始一起吃午餐。

只要她在身边,少年便能自在地和其他同学聊天。只要她在场,就是少年和其他人交谈的触媒。

就这样,透过和少女以及其他同学的互动,少年渐渐地认为「脑髓」装置者或许根本没那么在意「天然脑髓」。也开始相信,「天然脑髓」根本没什么大不了,自己应该也可以和「脑髓」装置者没有任何问题地往来。

「如果你有空的话,」少年的心脏砰砰砰地跳动着,简直都要发出声音了,「下次放假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此时少年茫然地想着,如果有「脑髓」的话,这时候就不会这么紧张了吧。

少女双眼睁得大大地面带微笑看着少年。

一瞬间陷入了沉默。

她的答案是?她会答应吗?还是拒绝?如果她拒绝的话,那我就干脆放弃吧。她并未把我当成可以交往的对象。如果不干不脆的话,她一定会更讨厌我,到时候就连朋友都当不成了。

但是真的要老实放弃吗?我听过女性就算有意,也一定会拒绝对方一次。如果真是这样,那该怎么办?就算被拒绝,还是等过了一阵子,再尝试一次吗?不过如果她真的没那个意思,那我不就只会被认为是个放不下的软脚虾吗?

然而「脑髓」装置者真的会这样算计吗?而且以她本来的个性看来,少年并不认为少女是个会试探他人的人。

可恶,早知道就更仔细地考虑后再来约她。针对她的答案和自己的行动进行模拟……

「好啊。」少女那对总是带着恶作剧神情而且又大又圆的双眼看着少年。

「如果你没空的话……咦?你刚刚是说『好』吗?」

「对啊。我们要约在哪里?」

少年这时才知道真的有高兴地要飞上天这种事情。

他不自觉地欢呼出声。

他这才发现,教室中的所有人都看着他。

少年对这状况一点都不生气,反而对所有人露出微笑。

大家都笑了起来,少年确实地感受到那不是嘲笑或轻蔑,而是发自温暖友情的笑声。

「久等了。」

「不、不会……」少年在约定的公园看到少女的装扮,不禁说不出话来。

仔细想想,到目前为止他只看过她穿制服的样子。不穿制服的她和平日简直若两人。浅色系的衣服让她看起来简直是春天的精灵。她以蝴蝶结绑起了黑发,恰好遮住了「脑髓」,好像本来就没有那东西似的。

这是流行的发型?还是特别为了我才这么绑?

少年没有问出口的勇气。

「你想看什么电影?」少年结结巴巴地问道。

「没有特别想看的,你有吗?」

「我也没有。我本来想说,就看你想看的那一部。等我一下,我来查一下电影的网站。」

「没关系,不用硬要看电影。我们就坐在这里聊天好了。」

「可是你是为了看电影来的。」

「我们的目的不是电影,是约会吧?」少女露出了微笑。

少年当下无法判断,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是啊。那我们就在这里聊天吧。」少年努力不让对方看出他的动摇,慢慢地在长椅上坐下。

少年心想,她一定不会感到动摇吧,说不定还察觉到了我的不安,才对我这么亲切。

这么一想,他不由得觉得超丢脸,想挖个洞钻进去。

坐下来是无妨,但是少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分钟。越是觉得该说些什么,脑袋里的东西就越是团团转,搅和得乱七八糟。

什么都好,总之先出声吧。

「呃……」

「那个……」

两人同时出声。

接着惊讶地看着彼此。

她和我一样吗?怎么可能?她不可能会有这些多余的迷惘。

「怎么了?」

「不,没什么,你先说吧。」

她先讲话真的太好了。

「我也不是要讲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过你该不会很紧张吧?」

「咦?」

被看穿了,但是再隐瞒也没什么用,还是老实说吧。

「对啊,我有一点紧张。没有『脑髓』就是会这样,超蠢的,真是逊毙了。」

「就算装了『脑髓』还是会紧张喔。」

「真的吗?」

「像是考试、念书,这种必须集中的时候就会有点紧张。如果是在家里时,就会彻底放松。」

「那现在呢?」

糟糕,我问了白痴问题。

「现在很紧张。」

「咦,为什么?」

「因为现在是约会啊。」

心脏简直要从喉咙跳出来了。

「这样啊。」少年没有自信可以再伪装地更平静,「我还以为只要装了『脑髓』就会一直保持冷静,不会紧张。」

「没那回事。如果这样的话,那出去玩时也不会高兴。而且,」少女停了一拍,「也不能谈恋爱了。」

她是什么意思?我该怎么办?

少年陷入激烈的不安。

今天不过是普通的约会。如果就这样认为我们已经开始交往,我一定会被认为是表错情的傻瓜。那么就干脆好好交往吧?现在就跟她说,请和我交往吗?不,这样一看就知道我操之过急,对方反而会吓到吧。对了,还是今后继续像这样地约会吧,到时候就可以顺其自然地交往了。大家不都是这样变成男女朋友的吗?

那我现在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好?

「其实我现在很烦恼。」

我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想是不是差不多该装上『脑髓』了。」

「咦?为什么要烦恼?」

「嗯……因为还是装了比较好,不是吗?」

「不是。」

「你是说不装比较好吗?」

「也不是。」

「到底是是,还是不是?」

「两边都不是。」

「什么意思?」

「我是说装或不装都可以啊。既然装或不装都没差,那又何必烦恼呢?」

「装或不装都可以?可是你不是装了吗?」

「这不是我自己要装的,而且现在也不能拔下来了。」

「脑髓」的插入是不可逆的,如果硬是拔下来,会让大脑崩坏。

「所以你讨厌装上『脑髓』吗?」

我在高兴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

「听起来真是不清不楚。结论是什么?」

「没有结论,因为装或不装都没有差别。」

「但是装了跟没装明明就不一样。」

「对啊。装上去之后,能够绑的发型就只有那几种,对穿着打扮来说实在有点麻烦。」少女恶作剧地笑了一下,「不过我本来就不记得还没装上去之前的事情,因为那时候我才刚上小学。所以我其实不能说装或不装都没有差别,只是我觉得装上去也不坏。」

「那么,我还是装上去好了。」

「可是,一旦装上去,就不能回到之前的状态了。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我就觉得能够好好地体验没有插入脑髓的自己大脑的状态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想装的话,随时都可以去找脑髓师。」

「结果到底是?……啊,你刚刚说装或不装都没有差别。」

「所以那根本不是值得你烦恼的事情。想装的时候就装,不想装时就别装。」

少年对这句话有些心动。

「听你这么说,我的确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需要烦恼的事情。但是我真的为了这个现实问题,不知道该怎么办而烦恼着。」

「所以你其实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想选择哪一边』吗?」

「啊,你说的没错,就是这样,我无法掌握自己的心意。」

「那是『天然脑髓』的特殊现象,真令人羡慕。」

「因为是别人的事情,你才能说得那么轻松。对本人来说,是非常痛苦的。」

「如果你讨厌痛苦的话,下定决心装上『脑髓』也是一个解决办法。」

「这样的话,就可以掌握自己的心意吗?」

「至少,我从来没有碰过无法掌握自己心意这件事。」

少年沉默了下来。

「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我觉得你刚刚说的话怪怪的!」

我怎么突然脾气就来了?

「我的确无法掌握自己的心意,然后你说装了『脑髓』之后,就可以一切顺心如意,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啊,我现在就是这样。」

「你怎么保证这些都是真的?」

「因为我是这么感觉的。你如果也要有相同感受就只能装上『脑髓』了……」

「你的意思是『天然脑髓』没办法下决心的事情,『脑髓』就可以下决心了?」

「对。」

「这样的话,那下决心的不是你,是『脑髓』。」

「不是这样的。『脑髓』只是替我压抑不需要的紧张或不安,下决心的是我自己。我最清楚这一点。」

「你只是认为自己下了判断,但是你怎么知道只有你自己做了决定?」

「就跟你一样,我的事情我自己最清楚。我的确知道现在下了决心的人是我自己。」

「那么你要怎么区别自己跟『脑髓』?」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在做任何决定时,会跟『脑髓』商量听了意见之后,再决定怎么做吗?」

「没那回事,『脑髓』不会给我任何意见。」

「你怎么知道?你有自信可以区别自己和『脑髓』的差异吗?」

「我自己就是我自己,当然可以区别啊。」

「但是你刚刚说,『脑髓』不会给你任何意见。也就是说,你并不认为『脑髓』是外部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我认为就是我自己的这个人里面混进来了『脑髓』?」

「你终于听懂了。自己真正的大脑——『天然脑髓』和『脑髓』高度融合之后,不就变成了一个人格吗?」

少女稍微思考了一下,「我还是认为只有我自己,并没有混进来别的东西。」

「因为你跟『脑髓』早就合为一体了,所以你自己绝对无法区别两者的。」

「或许是吧。但是,这真的很重要吗?我认识你的时候,就已经装上『脑髓』了,所以你只认识和『脑髓』合为一体的我。可是就算这样,你不还是约我出来了吗?」

「是啊。」

「那么,你约的是真正的我?还是包含『脑髓』的我?」

此时,少年觉得少女头发下的脑髓转盘正快速转动着,顿时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

「我不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那么在意?既然不知道的话,那不是都一样吗?」

「不一样。这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这是人类的尊严——自由意志的问题。」

「你认为我没有自由意志,对吧?」

「我不知道,只有你自己才知道。我的确有自由意志,但是你呢?」

「没错,你就是害怕失去自由意志,所以才会逃避『脑髓』。」少女的眼神似乎亮了起来,「如果我说装了『脑髓』也会有自由意志的话,那么你可以下决心吗?」

「但是我无法判断能不能相信你的话。」

「相信我!」她的声音好像变得激昂起来了。

怎么回事?难道她在演戏吗?

「等一下,这是你的目的吗?为了让我下定决心?所以才会答应跟我出来?」

「你不要那样想。」

「没办法,因为我没有可以压抑自己心灵的『脑髓』。」

「你打算接下来的人生都要这样逃避『脑髓』吗?」

「对,我就要逃一辈子,他妈的!」

为什么,我居然在她面前口出恶言。她恐怕也不会为此发怒吧,但是一定会轻视我吧。从轻视中是不可能产生任何爱情的,这点我还知道。该怎么办?我要立刻认错,老实地向她道歉吗?

不,不行了,我已经怀疑她了,我不是怀疑她企图让我下定决心装上『脑髓』吗?这样一来,就算我们继续交往,我也无法抹去这个怀疑的念头吧。而且她也会一直意识到我在怀疑她。

「对不起。」少年从长椅上起身,「是我弄错了,我们之间的鸿沟比我想像的还要更大更深。」

「那只是你这样想,我从来就没看到什么鸿沟。」

「再见。」少年头也不回,离开了公园。

少年失去了少女。

少年更加封闭自己的心灵,仿佛害怕着被别人知道自己是有心的。

拥有「人工脑髓」自由自在地释放、表达自身的感情,然而拥有「天然脑髓」的自己却得压抑自己,少年虽然感受到巨大的矛盾,却也不得不这么做。

心灵需要有适当的控制才是安全的,没有比不受控制的心灵更危险的东西了。

安装「脑髓」的人们一定都这么想。若是这样,我一定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有着自由的心灵。他们当然不会相信我没有心,但是只要不随便暴露自己的感情,他们就不会认为我很危险吧。

对她也是如此,绝对不能对她掉以轻心,绝对不能对她表露出特别的感情。

即使我的心根本就不希望如此。

少年每天都这样告诉自己,久而久之就学会了就算不特别注意也不会显露自己的表情;然后隐藏在心中的感情也越来越炙热。

那天的太阳虽然不大,但是少年还是戴了帽子出门,因为他不想让人看见自己什么都没有的头顶。

他立刻就找到要买的书,付钱之后就迅速走出店里。

就在那时候,

他和自己应该已经放弃的淡淡思念擦身而过了。

他不知道对方是否注意到他。擦身而过时,两人之间还有一些路人。他会注意到对方简直就是奇迹。因为他总是在寻找着对方,所以才会注意到如此隐约的气息吧。

他瞬间迷惘了一下。

他们并不是在学校都完全不相往来,下课时间讲上几句话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是,和以前相比,两人的状况已经有了决定性的转变。接下来不可能再成长的关系,被牢牢地封闭起来的关系——在学校那个空间中,已经彻彻底底地无法修复了。

然而,或许事情并非如此。虽然不能说是非日常,但若是在两人共有的其他空间——街上的偶然相遇,少年心中有种说不定能够从头来过的预感。

但是,她会不会觉得我很缠人、很讨厌?不,她本来就讨厌我,我现在根本没有什么好损失的。

少年鼓起勇气回过头去。

仅仅只是一瞬间而已,她却已经走到非常前面了,简直像是只有自己的时间停了下来。

少年焦急了起来。

这样不就不能自然地叫住她吗?要大声叫她吗?不行,那太不自然了。还是靠近她一点之后,再装成轻松自然的样子叫住她吧。

少年终于迈出像是被冻结的双腿,追在她的身后。

少女的脚步犹如跳跃般地轻快。但是对少年而言,柏油路却像是泥泞般似地,让他寸步难行。别说是追上她了,就连不要看丢她都已经花掉少年所有力气。

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久,少年渐渐地厌恶起自己来了。

我到底在做什么?从客观的角度来看,这不就是一直跟在甩掉我的女孩子身后吗?简直就是跟踪狂。

还是放弃吧,但是他转念一想到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了,就无法轻易放弃。

因此他又跟了十几分钟。

这时候,他大概知道少女要去哪里了。

是那个公园,是那个两人初次约会,也是分手的公园。

少年开始胆怯,但他咬紧牙关,迈出脚步。

我不能为了这种事情认输。我有自由意志,我绝对不向命运低头。

不久后,少女抵达了公园入口,接着停下脚步,环视公园内部。

不是那边,是这里,我在这里啊。

少年跑向前去。

在那里等我,我马上就会抓到你了。

然后,还差一步就到少女身边时,她突然消失了。

少女从他身边逃走了。

不,那是少年的错觉。

少女大大地挥着手,跑向长椅。

当少年看见从长椅上站起来的人时,双腿瞬间失去力气,跪倒在地。

为什么那家伙会在那里?

好友一边搂住奔向自己怀里的少女,双眼直直地盯着少年看。

少女也察觉到好友的视线,转过头来。

两人丝毫没有露出动摇的神色。

少年双脚毫无力气,但还是想办法站了起来,打算转身离开。

「等等!我有话跟你说!」好友叫道。

「没什么好说的。你们没有做错什么,你们并没有欺骗我或是背叛我。我只不过是个蠢到极点的家伙罢了。」

「我不是要你相信我。只是我希望你听我说,我们是偶然认识的,很后来才知道我们都认识你。」

「我相信你。只是就算说我相信你,我还是愚蠢至极。」少年自嘲地说道,「如果你们没有『脑髓』的话,一定早就大肆嘲笑我的愚蠢了吧。」

「不要这么说。」少女看似悲伤地说道,「我不想伤害你。」

「真抱歉。我无法分辨你那看起来悲伤的表情究竟是真的悲伤,还是『脑髓』为了不伤害我演出来的。或许就连你自己也都分辨不出来,所以你们什么都不用说。我的确是受伤了,但也不会因为你们的话就感到安慰,也不会伤得更重。」少年竭尽全力露出了笑脸,「你们看,我也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所以你们完全不必为我担心。」

两人什么都没说,只是以看似悲伤又温柔的眼神看着少年。

少年转身背对他们,缓缓地迈出脚步。

「再见。」

那天,少年告诉双亲他决定安装「脑髓」。

双亲只是点点头,对他温柔地微笑。

那个晚上,少年始终盯着镜中自己的头部看。到了早上,他稍微哭了一下,便朝理发店而去。

那里只有一个客人。

那个初老男性似乎等着脑髓师结束准备工作,正在看着报纸打发时间。

「你今天要剪头发吗?」脑髓师气势十足地问道,「等这位客人升级结束后,就轮到你了。」

少年摇摇头,「我今天不是要剪头发,而是要请你帮我插入『脑髓』。」

「你终于下定决心了吗?还花了真多时间啊,你从小时候就惯重考虑到现在呐。」

「是吗?」初老男性插嘴道,「你只是因为害怕才一直拖吧?还是有什么理由,非得拖这么久?」

「我想一定有很多原因吧。」脑髓师试着转移话题,「年轻的时候总是很容易想东想西嘛。不过那也是挺不错的回忆啦。」

「如果是想当脑髓师之类的理由,那我也可以理解。但是如果只是因为害怕而不插入,你不觉得那太丢人了吗?」

「客人,真是不好意思。」脑髓师说道,「我赶快帮你升级吧。这样追问年轻人难以回答的问题,实在不像你啊。」

初老男性这才一脸大梦初醒的样子,「啊,真的像你说的,我的确是说了一些让人难堪的话呐。年轻人,你忍耐一下吧。其实我应该早点来升级的,只是实在太忙了。看来我真的需要一些微调啊。」

「不,我的确是害怕插入『脑髓』。我不是害怕疼痛,我是害怕失去自由意志。不过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喂,就算插入『脑髓』也不会失去自由意志喔,我总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的。」

「好像真的是这样。结果只是我想太多而已。」少年说谎了,他是为了放弃自由意志才来这里的。

脑髓师将以吸水性材质制作的大型围兜围在初老男性的身上,「下半身也都处理过了吧?」

「是啊,我在家里清干净后才来的。」

「那么我要开始升级了。」

脑髓师行了一礼,从口袋里取出用旧的电线,一端插入墙上的插座;另一端则是白金制成的粗约数公厘、长约十几公分的大型针头。脑髓师将针头尖端对准初老男性的「脑髓」空隙,接着一口气将全身的体重压了上去。

客人瞬间用力往后一倒,翻着白眼,全身不停痉挛。嘴巴半张,不停地流出大量口水,恐怕粪尿也是同样状况。

「我经常在想,升级的时候一定是日常生活中最接近死亡的状态了。」脑髓师自言自语地说着,「虽然我这一生从来没经历过。」

「等到你年纪大了退休之后,也不装『脑髓』吗?」

「每天都在看这种事情,久了就不想喽。」脑髓师观察着客人的状况,慢慢地调整转盘。

「一定要升级吗?」少年问。

「虽然不是说绝对要做,但是没有人不做的。你知道为什么要升级吗?」

少年摇了摇头,因为到现在为止他都认为自己和「脑髓」无关,所以也不打算弄清楚。

「虽然只是说升级,但其实有升级和维护两种意义。升级就像字面所说,是替换让『脑髓』发生作用的基本程式。『脑髓』只要一装上去,就不可能拿下来,只能一路变旧。所以既然无法更换硬体,那么最起码也该更新软体。就算不可能和最新型有着同样功能,但还过得去。像这位大叔的『脑髓』已经很旧了,所以偶尔会像刚刚那样讲话很难听,不过大致上还算正常地发挥机能。至于维护则是指,配合脑部变化进行具体的细,微调整。人类大脑的回路无时无刻都在变化当中,严格来说,也必须让『脑髓』加以配合进行变化。特别是旧型『脑髓』若不好好维护的话,就会像这位大叔刚才那样,最后甚至会发生暴力行为乃至于犯罪了。」

「怎么可能?明明都装了『脑髓』了。」

「「脑髓』并不是万能的。如果没有时时刻刻和天生的大脑准确同步,那也不过是脑内的异物罢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你安装的是最新型,可以自动调整到某种程度。所以比别人晚装也有这种好处吧。只是说,如果程式发生错误,就麻烦了,所以还是一个月升级一次比较安全。」脑髓师测量了一下初老男性的脉搏,「大叔的状况已经稳定了,来准备你的吧。我要帮你剃头,你坐在那边吧。」

少年一下子就变成了光头,脑髓师在他的头上移动着电脑剃刀,刀刃锐利的感觉奇妙地深刻。

「咦?」脑髓师显得有些疑惑。

「怎么了?」

「嗯,有点……」脑髓师取出量尺,仔细地测量了少年的头形后,「果然是这样,这下麻烦了。」

「有什么问题吗?」少年战战兢兢地出声问道。

「不,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你的头形是规格外呐。」

「头形也有规格吗?这又不是工业制品。」

「『脑髓』是工业制品,所以不合规格的头形无法安装。」

「那我没办法安装『脑髓』吗?」

「不,当然有可以让你安装的方法,因为所有国民都有安装『脑髓』的权利。」

「什么方法?」

「一个是订制一个你的头专用的『脑髓』。只是这大概需要半年到一年的时间,而且也必须精密测量你的头。我这里的设备办不到,得去大都市的理发店才行。我会帮你写介绍信。」

「另一个呢?」

「你直接去脑髓工厂,请那边的师父帮你插入『脑髓』。听说工厂那里有各种工具,就算是规格外的头形也可以顺利插入一般的『脑髓』。只是不能百分之百合用,有一些机能无法使用。不过只要你去,应该可以当天就帮你处理。」

少年考虑了一会儿。一年太长了,这段期间说不定又会发生很多令人伤心的事情。而且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了,要是这一年内又改变想法,一切又得从头来过。

「那我直接去工厂好了,需要什么申请手续吗?」

换了几种交通工具后,少年终于到了脑髓工厂。

工厂位在延伸至灰色大海中数公里处的悬崖前端。悬崖上以及周围半径数十公里范围内的地带,黑色的工厂设备紧密地排列着,形成了大片的工厂群,但是却没有进行任何生产作业的样子。听说从几十年前的大意外之后,完全没有复工过。脑髓工厂原本不是这个工厂群的一部分,而是之后拆除一部分的工厂新建的。但是它那暗黑古旧的外观和其他工厂群并无二致,顺利地融入了周遭的风景。

在蜿蜒的铁路上行进的路面电车经常因为被什么东西卡住而紧急刹车。看起来似乎是因为铁路严重老化,到处却有破损的关系。

一走下电车,天空乌云密布,开始下起小雨。

少年立起衣襟,快步走进建筑物中。

一穿过入口,便是工厂柜枱。不过没有人,只有快要坏掉的日光灯发出声响地闪个不停。

「请问有人在吗?」少年对里面出声询问。

他的声音空虚地在建筑物中回荡着。

少年很有耐性地等待回应,但是过了两分钟后,仍然没有任何回应。正当他打算再喊一次时,从漆黑的走廊另一端,传来了某人跑过来的声音。

从黑暗中跑出来的是个穿着灰色制服,没有安装「脑髓」的中年男性。

「是你在叫吗?」

「是的。」

「如果你是要参观的话,很抱歉,今天没有开放喔。因为人手不足。说到人手不足,都是裁员害的。总之就是没有人手,所以连『脑髓』的生产线都停工了。所以今天没有开放参观,很抱歉让你跑这一趟,不过还是要麻烦你回去了。」

「不是的,我今天是想请你们帮我安装『脑髓』的。」

「安装『脑髓』?那请去你家附近的理发店,几乎所有理发师都有脑髓师资格的。」

「不是的,我家附近的理发店没办法帮我装。」少年递出脑髓师写的介绍信,「我的头形是规格外,只有这里才能装。」

「这样吗?理发师叫你来这里?你等我一下。」中年男性从口袋取出电话,「喂,现在有个男孩子来这里说要装『脑髓』……啊,我说去家里附近的理发店就好。结果他说他的头形是规格外,脑髓师叫他来这里……什么,你不知道?那你叫知道的人来听。……喂,你是哪位?……啊,真抱歉。……对,他说他规格外……是吗?这种情况的话,要在这里装吗?那谁会来?……咦,我吗?可是那不是需要执照吗?工厂员工只要有人指导,就可以特别破例吗?……电话里的指导也算……那我应该怎么做?去资料室找说明书就可以了吗?三十年前的版本吗?好,我知道了。」男人做完笔记后,挂掉电话,对少年说道,「我现在得去找说明书,你可以帮我吗?」

资料室位在地下一楼。布满尘埃的几百个纸箱几乎毫无缝隙地堆在一起。两人为了避免碰倒纸箱,小心翼翼地狭窄的缝隙中前进。他们看着笔记,好不容易找到了要找的纸箱,其中放着已经发黄的一本说明书。

「『规格外头形安装人工脑髓说明书』,就是这个吧。只要按照这个做就可以了吧。好,那就在隔壁的处理室做吧。」男人抱起纸箱,走向隔壁房间。

少年慌张地追在后面。

那是个比资料室稍微明亮一点的房间,市内正中央放着附有拘束器的椅子。椅子和地板上有着大片的褐色污渍。

「你不用担心。我想这应该是很久以前安装时的出血,当时一定是伤到了很大的血管吧。万一发生那种事情的话,救护车大概二、三十分钟就到了,所以不用担心。」

「那些拘束器是做什么用的?」

男人快速地翻到说明书最前面,「这里写『首先将被安装者固定在座位上』。因为规格外的被安装者安装时,会给运动皮质区意外的刺激,导致手脚剧烈抖动,很难压着,所以才会将被安装者绑起来。喂,你就坐那边吧。」

少年虽然不太相信对方,但还是照着坐了下来。

男人失败了好几次后,终于用皮带将少年固定在座位上。接着从墙边的架子上拿出量尺,开始测量他的头,按照说明书附上的计算图表和数字表算出了一些数字。然后再次拿出量尺,在少年头部的几个地方做记号。再用特制的三角板、圆规、量角器开始在少年的头皮上画图。

说明书的内容似乎相当困难,男人「嗯嗯嗯」地持续画图。

「如果中间没画错的话,应该就是这里。」男人在少年头顶右边斜下来五公分的地方打了个×。「啊,不对。」男人以指腹擦掉了那个×,在隔了数公厘的地方重新再打×。「说明书印得不好,三跟八看起来好像,不过应该是八没错。」

男人这次从架上取出「脑髓」。尖端非常肮脏,所以他从口袋拿出手帕,将「脑髓」擦干净。

「再来是补正环。」男人说着,翻找着架上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好不容易才拿出两个上了油的环状物。「这个嘛,『将A环装在内侧,B环视必要装上……』吗?真难懂。」男人继续手忙脚乱地进行作业,「应该这样就可以了吧。」他这样说给自己听之后,站在少年背后,将「脑髓」尖端对准×印。

「脑髓」尖端的冰冷触感刺激着头皮。

「好,我要开始了。」男人举起「脑髓」。

少年感到一股剧烈的恐惧,他扭动身体,想要逃走;但是身体被皮带绑住了……

噗。

随着一个愚蠢的声音响起,少年从椅子上摔下来,倒在地板上。皮带因为太老旧,碎掉了。

「脑髓」发出噗的一声,男人挥空了。他太过用力,顺势倒在椅子上,整个人头上脚下,接着又往前翻倒,倒在少年身上。

少年大费手脚地一爬出来,「脑髓」的尖端刺进了男人腹部。虽然不是大出血,但是男人因为休克而全身颤抖。

「哇!!」少年陷入惊慌,像是踹破房门似地冲了出去。

「等一下!帮我打电话……」男人伸出沾满鲜血的手,向少年求助,但是早就传不到少年耳里。

少年焦急地想要离开这里,狼狈地在蜿蜒的走廊上跑来跑去,早就失去了方向感。途小他会经上上下下好几次楼梯,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地下几楼。

他渐渐地冷静下来,开始尝试分析自己现在的状况。

到底脑髓工厂是在做什么的?我一直以为是连续自动生产「脑髓」的地方,但是这里除了刚刚那位大叔之外,根本就没有人,也没有生产机械在工作的样子。

走廊显得很昏暗,只有少数几个地方有开灯。虽然不能说是废墟,但看起来也不像有人频繁往来。

他试着打开几道门,但是几乎所有门都上了锁。就算有没上锁的门,里面也只有装着一大堆文件的纸箱而已。

少年注意到某种低沉的噪音。他想或许有什么机器在工作吧,所以朝声音来源前进。

声音是从更深的地下发出来的,他下了好几层楼梯后,总算走到了发出声音的房间。

那个房间并未上锁。

里面宽广到不可思议,许多柜子紧密地并排在一起,上头各自放着映像管。不论哪一个映像管的画质都很糟糕,有一半左右都像是缺乏调整似地画面不停跳动着。

少年靠近其中一个画面。

那看起来像是连续剧的一个场景,从某人的视角看出去的家庭餐桌的模样。少年打开柜子一看,里面有仪表板,他试着转大音量。

就算有声音,也没有什么戏剧性的发展,只有餐具互相碰撞的声音。

他看向另外一个映像管,那也是从某人视角看出去的日常生活。似乎是某间公司的办公室,某人正在仔细指示另外一个人撰写文件。

看来应该是和方才的餐桌状况完全不同人物的视角。

其他的映像管也是如此,不停地播放着从某人视角看见的生活记录。简直就像那人的耳目装上了隐藏式摄影机和麦克风似的。

此时,少年突然察觉一件事。

这不是用摄影机或麦克风收集到的画面或声音,是从真正的耳目收集到的,恐怕是透过「脑髓」办到的。

因为某些理由,脑髓工厂记录着人们的生活。一这么想,就可以说明为什么要频繁地升级了。升级时会取出蓄积在「脑髓」中的情报,透过网路,送到这里来。

但是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少年操作着仪表板。

看起来是可以自由地前进或后退。

最新的情报是什么时候取出的?

他试着输入一个月前的日期。

画面乱了一下,接着开始播出那个人一个月前的生活。

一周前,也是相同的画面。一天前,也是。今天……

少年大感吃惊,就算输入今天的日期和现在的时间,还是会出现画面。也就是说,迸是即时地收集资料。是使用无线网路吗?可是从来没听说「脑髓」会连接无线网路。

不确认一下不行……

少年以父母的名字进行检索。

从同名同姓的人之中,选出了两人。

他输入了他能想起来的最早的记忆——误触父亲「脑髓」那一天的时间日期。

父亲的纪录里出现了小时候的少年伸手摸向父亲头部的画面,母亲的纪录里则出现她在稍远的地方看着两人的样子。

两个记录完全同步,没有误差。

不久是年幼的少年触碰父亲「脑髓」的瞬间,画面大乱,声音也变成噪音。画面断断续续地出现,最后终于完全变黑了。

母亲的纪录则出现了伴随着她的尖叫,将年幼的少年从父亲身上用力拉下来的模样。

他再将日期设定成今天早上,出现了母亲早上送少年出门的情景。

少年烦恼了一会儿后,检索了少女的名字。虽然有些心虚,但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调查这个系统的目的才这么做的。

他先输入了现在的时间,为了确定是否这个系统是否真的是即时收集情报。

画面大大地映出了好友的脸孔。

少年的胸口像是被挖了个洞似地非常疼痛。

不,这样正好。把他的画面也叫出来,两相对照吧。

少年叫出好友的资料跟他现在的状况。

咦?

少年楞住了。和他所猜想的完全相反,画面里并没有少女的模样。好友看起来正在家里吃饭,可以看见他的妈妈和妹妹。

这是怎么回事?少女这时候虽然和好友见面,但是后者却和家人一起。

少年再次确认了资料,这才发现他弄错少女资料的日期了。

原来是我弄错月份了。这是三个月后的日期……三个月后!

少年重看了几次都是如此,映出好友满头大汗的画面是三个月后的画面。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系统可以预见未来吗?

少年开始逐一调查认识的人的资料夹,不论哪个资料夹都记录着过去和未来。

能够记录未来的技术已经开发出来了吗?不,不可能的。

少年得到了一个恐怖的结论。

完全相反,这不是从「脑髓」来的记录,而是之后会透过「脑髓」下载的程式。人们通通按照这个程式行动,这个安定的社会靠着完全夺走人们的自由意志才得以成立!

所有人的人生都是在这里制造,透过「脑髓」送给所有人。每个人都像机器人一样沿着那些制作好的人生活着。

父亲说的话、好友与少女说的话,通通都是这间工厂制造出来的。一想到自己的人生被那种东西玩弄,少年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我不能任凭这种恐怖的阴谋横行于世,但是我该怎么做?

告诉所有人这件事情吗?没有证据的话,不会有人相信我。可是要从这里带出证据实在太困难了。而且人们全都被这间工厂控制,无论我说什么可能都是白费工夫。

既然这样,那我就破坏这里吧。虽然我不知道只有一人能做到什么程度,但是精密机械的话,应该稍微破坏一下就能造成很大的损害。这间工厂当然会立刻重建,其他地方也还有很多工厂吧,但我还是要不断地破坏每一间工厂。若是慢慢地向创造出这个系统的那群家伙报仇的话,或许就能够达成很大的改革。

对了,我要成立组织。将这个事实告诉同样是「天然脑髓」的伙伴。虽然数量不多,但是「天然脑髓」存在于社会的各个角落。大家团结一致,进行破坏行动的话,应该会是很大的威胁。

但是如果真的这么做,那么我就成为恐怖分子了,这样真的好吗?

不,打算操纵人们思想的那群人才是真正的恐怖分子。我只是要将社会导正回本来的样子,我才是正义的一方。

总之先消除这里的资料夹,停止系统的活动。这样一来,就没有被下载的程式,人们也能取回他们的自由意志。

少年输入消除资料夹的指令。

没有任何反应。

冷静一下,这些资料夹当然会有安全防护。那就不用电子式的破坏,从物理层面加以破坏吧。

少年环顾四周,立刻发现了一束电源线。

他试着切断电源线,但是毫无办法。

他举起椅子,砸向最靠近电源部分的装置。

啪喳的声音响起,所有荧幕一起黑掉。

太棒了!

但是,下个瞬间,荧幕再度亮起。

看来是有备用系统,那就再一次。

正当少年打算用椅子砸别的装置之际,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他尖叫出声,将椅子丢了出去。

「不要做这些没用的事情。」老太婆开口,「你再怎么做都是一样的。我开发的系统可是无与伦比地坚固。不过,如果你觉得这样做才会开心,那你就继续吧。嘿嘿嘿。」

老太婆的手指像是树枝一样又冷又硬都是茧,指甲就像小刀似地锐利。

少年一屁股摔在地上,往后退的同时问道,「你是谁?」

「我是程式设计师。」

「我是程式除错师。」老太婆身后,又出现另一名老太婆。

「这个系统是你们做的吗?」

「是啊,我们一起做的。」除错师回答。

「不,我一个人做的。」设计师回答。

两名老太婆互相瞪着对方。

「也就是说,这位负责程式,另一位负责除错吗?」

「没错。」设计师说,「说穿了,除错根本不会实际制作,只是确认动作是否正确而已。」

「没有除错的话,设计师根本连屁都不是。我告诉你,有除错才有程式。」

两名老太婆互相瞪着对方。

「请你们之后再慢慢讨论是谁做的。」少年说道,「总之请立刻停止这个系统。」

「停止这个系统?」设计师说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是说啊。」除错师也说,「我们好不容易才能控制人类感情呐。」

「就算是控制人类感情,但是如果没有自己的意志那也没有意义啊,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大家都是凭自己的意志安装的喔。虽然小孩子是由监护人决定的。这有什么问题?」设计师说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能忍受的是你们的作法。你们把人变成机器人,让他们按照你们写的剧本行动,我不能允许这种事情。」

「你为什么不能允许呢?」除错师问。

「因为你们夺走了自由意志,自由意志是绝对不能从人类身上夺走的尊严。」

两名老太婆互看一眼后,指着少年,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你听到了吗?他说什么自由意志呢。」设计师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还是笑个不停。

「有什么好笑的?」少年感到不满。

「我们才没有夺走你们的自由意志,你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你们现在不就按照自己的意思控制人类的精神吗?」

「啊,或许也可以称之为控制吧。我们的工作几乎都是记录与计算喔。我们根据从『脑髓』得来的情报,分析每个人的大脑特性。你也看了每个人的纪录了吧?」

「那不只是单纯的纪录,不可能有未来的记录。」

「对。未来的部分——严格来说,也包含现在与上次上传后之间的过去——并不是记录。」设计师说道。

「我们透过从『脑髓』得来的情报建构每个人的大脑的模式,然后再用那个算出为了让人拥有正确感情的必要补正数值。」除错师说,「至于未来,换句话说就是模拟。」

「就算如此,也是一样。所有人都按照模拟结果行动,你们还是夺走了自由意志。」

「我刚也说过了,我们根本没夺走什么自由意志。」设计师说。

「对,我们根本没夺走什么自由意志喔。」除错师说。

「为什么要说这么容易被戳破的谎话?这里不就有证据吗!」少年愤怒地质问两人。

「我们没有夺走你们的自由意志。因为,本来就没有的东西,要怎么夺走呢?」设计师说。

「对、对,真是莫名其妙的诬陷呐。」除错师说。

「怎么可能?人人都有自由意志是基本常识啊。」

「没有那种东西。我们也是拼命地在大脑中找了,但是到处都找不到。」设计师说。

「对对。大脑会从感觉器官接收各式各样的情报,然后对外发布各种情报。不光是说话或写字,一举一动都在发送着情报,也就是情报的输入和输出。大脑不过是按照着既定的步骤,将输入的情报转换成输出的情报的情报转换器罢了。」除错师说。

「不可能,这样简直就是说大脑,」少年感到一阵晕眩,「不过是给予一定的刺激的话,就会给予一定的反应的精密机械而已吗?」

「是啊,大脑是相当出色的机械喔。」设计师说。

「是啊,看来你很了解嘛。」除错师说。

「不可能,至少没有安装『脑髓』的人一定有自由意志。」少年反驳老太婆的话。

「哪里有自由意志存在的证据?」设计师问。

「当然有,我就是。我知道我有自由意志。」

「哈哈哈哈,」除错师笑了,「你要怎么证明?」

「我没有必要证明。我自己最清楚。你们一定也感觉自己有自由意志才对。」

「我不相信没有经过证明的事情呢。」设计师说。

「我实在很难相信自己有自由意志。」除错师说。

「既然这样,那你们证明给我看,证明这世上没有自由意志。至少这里有我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人,你们很难让我相信我没有自由意志的。」

「你刚刚已经用系统看过个人的纪录了吧。」设计师说。

「对,但是那些全都是被『脑髓』夺走自由意志的人。」

「你用自己的名字检索看看。」少年马上就察觉到除错师似乎想看好戏。

怎么可能,他心怀不安地检索自己的名字。

出现了复数的资料,他从出生年月日的附属资料立刻就知道哪个是自己。

「为什么会有我的资料?我明明就没有安装『脑髓』。」

「你不要小看我设计的系统。」设计师说。

「不要小看我们设计的系统喔。」除错师说。

设计师瞪了除错师一眼,「这个系统基本上是直接从本人大脑采集情报,分析大脑特性,不过也不是非得要本人的大脑才可以。」

除错师将设计师推到一边,「就算不是从本人大脑,也可以间接从周围的人的所见所闻中抽出情报,分析那个人的大脑特性,预测他的言行举止。」

「只是准确度会差很多,也是没办法。」设计师说。

「直接装上『脑髓』是最好的办法。」除错师说。

少年不理会老太婆的话,打开了资料夹。

一开始是少年出生的场面,恐怕是从母亲和医生的「脑髓」再构成的。

少年继续往前看。

触碰父亲「脑髓」的纪录,这个刚刚看过了。

上小学前,和好友一起玩耍的少年。这是利用安装了「脑髓」的其他孩子的资料吗?

小学时代的少年和好友。然后上了中学后,从好友角度看来的少年影像突然鲜明起来。

不久,他和好友疏远后,在学校时的少年影像便变得很模糊了。因为没有什么会注意他的同学吗?

接着是高中时代——少女出现了。少年大幅跳过这段时间的纪录。

「为什么要跳过?」设计师问道。

「我知道喔,那是青春的疼痛呐,哈哈哈。」除错师回答。

画面上出现了前往脑髓工厂的少年,影像非常不清楚。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在监视我吗?」

「谁要做那种麻烦事?」设计师说。

「这是模拟结果。我们从你的朋友和那个女孩子跟你的父母的资料,在系统上构成了你的大脑模型。这个结果是从你自己希望安装『脑髓』得来的。」除错师说。

「而且我们也早就知道你的脑袋是规格外。」设计师说。

「因为知道这件事情,所以我们也知道那个脑髓师会劝你来脑髓工厂。因为我们也建构了他的大脑模型。」除错师又说。

「我把那个情报输入你的大脑模型,所以就知道你今天这个时候会来。」设计师说。

「我们也知道那个时候会有那个蠢蛋在这里。」除错师说。

「我将情报输入那个蠢蛋的大脑模型后,就知道他笨手笨脚的,会让你害怕。」设计师说。

「将那个情报输入你的大脑模型后,就知道你会闯进这个房间了。」除错师说。

「然后也知道你会误解这个房里的资料,进而打算破坏它们。」设计师说。

「全部都按照预定进行。你的大脑就像机械一样,正确地按照早就决定好的路线行动。」除错师说。

「你们一直注意我,预测我的行动吗?」少年不快地问道。

「我们才没特别注意你,到目前为止的事情都是系统自动进行的。」设计师说。

「是啊。不论有没有安装『脑髓』,我们建构了所有人的大脑模型,预测所有人的行动。」除错师说。

「虽然安装了『脑髓』的人的准确度比较高,但是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差别的。」设计师说。

「系统知道这次你会侵入到这里,发出了警告。因为很有趣,所以我们特别来参观。」除错师说。

「怎么可能,这些都是骗人的。你们为了让我吃苦头,才准备了这些影像。一定是这样的。」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设计师问。

「因为……」少年试着反驳,「人类不是机械,怎么可能预测人类的行动?」

「人类不是机械?你为什么说得出这种话?」除错师说。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少年大喊道,「因为人类有自由意志,这是谁也无法夺走的人类尊严!」

「哈哈哈哈哈哈!」设计师笑到流泪。

「哈哈哈哈哈哈!」除错师笑到流泪。

「有什么好笑的!」少年尖声大叫。

「因为你还在嘴硬啊。」设计师说。

「因为明明就没有,你却硬要说有啊。」除错师说。

「自由意志就在这里!」少年拍着胸膛说,「就在这里!谁都不能否定!就像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就在这里,我也能够实际感受自己的自由意志!」

「那是错觉,幻想。」设计师说。

「大脑就是设计成可以让你有那种感觉的喔。」除错师说。

「如果你们就是要说没有自由意志的话,那就证明给我看!让我相信我没有自由意志!」

「那还不简单,你刚刚不是看了那个女孩子的资料夹吗?」设计师说。

「对啊。你看你自己的资料夹就好了。」除错师说。

少年看着显示自己资料的画面。

现在正好显示出画面中的少年打算进入脑髓工厂的模样。

他稍微快转一些时间。

中年男人出现了,他本来想赶少年回去,但是一知道他是为了安装「脑髓」而来,就打了电话到某处。

再稍微快转一点。

男人取出破破烂烂的说明书,开始改造「脑髓」。他将「脑髓」举到被绑在椅子上的少年的头上。少年千钧一发地挣脱皮带,逃了出来。男人摔过椅子,倒在地板上。

少年在工厂中四处乱逃。

少年注意到低沉的噪音,接近了某个房间。

少年靠近某一个荧幕,触碰了仪表板。

不认识的人的资料,双亲的资料,少女的资料,好友的资料……

少年的心当然不会显示在画面上,但是他并没有忘记方才才经历过的情绪。画面中的他应该正深深地为了人类被夺走自由意志而愤怒不已。

少年想要消除资料,却无法消除。

他抓起椅子,往电源装置砸下。

系统虽然当了一下,却立刻就恢复了。

少年打算继续进行破坏。

两个老太婆出现。

反复的奇妙问答。

画面中的时间渐渐接近此刻的时间。

「自由意志就在这里!」画面中的少年拍着胸膛说,「就在这里!谁都不能否定!就像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就在这里,我也能够实际感受自己的自由意志!」

「那是错觉,幻想。」画面中的设计师说。

「大脑就是设计成可以让你有那种感觉的喔。」画面中的除错师说。

「如果你们就是要说没有自由意志的话,那就证明给我看!让我相信我没有自由意志!」

「那还不简单,你刚刚不是看了那个女孩子的资料夹吗?」画面中的设计师说。

「对啊。你看你自己的资料夹就好了。」画面中的除错师说。

画面中的少年快转自己资料夹的时间。

时间很快就要追上。

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会变成怎么样?

「好了吗?马上就要追上喽。」设计师说。

「好了吗?马上就要追上喽。」画面中的设计师说。

「还有一秒左右吧?」除错师说。

「还有一秒左右吧?」画面中的除错师说。

少年已经没办法停下自己的行动。

他将时间快转到更前面。

画面外的时间和画面中的时间流动完全一致。

「你打算怎么办?」画面内外的设计师说道。

「你们打算让我看到我自己的未来吧?那我就如你们所愿!」画面内外的少年说道。

「我可要警告你,」画面内外的除错师说,「看过未来的人一定都会为此后悔,陷入不幸,你有这个觉悟吗?」

少年的指尖颤抖着。

画面内外的两个自己的时间已经完全同步。若是就这样让画面中的时间往前进会发生什么事情?是画面中的自己先行动,画面外的自己跟着做吗?

不,不可能的。

如果发生那种事,自由意志就再也不存在了。

「看或不看都随你便。」画面内外的设计师说。

「你要不看,直接回家也可以。这样的话,你眼前应该会是平稳的人生在等着你。」画面内外的除错师说。

画面内外的少年大叫着,快转了时间。

「果然,他还是看了自己的未来呢。」设计师微笑了。

「就像系统预测的呢。」除错师微笑了。

已经不再是少年的他醒了过来。

又是一如往常的无聊一天的开始。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对他的叹气有反应吗?谁在一旁的妻子哼了一声后,翻了个身。

和那个少女完全不像的女人,然而,他和这个妻子结婚了。

他在和妻子相遇的很早之前就看过她的模样,也完全知道陷入情网的契机,所以他丝毫感受不到恋爱带来的兴奋、不安,或是其他任何感受。只像是漠然地达成业绩目标似地,走上早已被决定好的道路,说着情话,然后结婚。

我爱这个女人吗?

自问自答也得不出答案。

不出于自由意志谈的恋爱,真的能叫恋爱吗?但是如果那不是恋爱的话,那么这世上就没有恋爱了。

三年之后,他将会和妻子离婚,原因是他不管家庭。

他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妻子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啧了一声。

未来已经开始了,她刚刚的那一声包含了一切。

他小心着不吵醒妻子,下了床接着打开了电视。

他看着日历,心想,对了,就是今天。

打开电视的瞬间,一个政治家开始说明新的法案。

这个之后被称为「脑髓法」的法案规定了全国国民都有安装「脑髓」的义务,只有脑髓师可以免除。

他明年开始也要安装「脑髓」了。不过就算安装了「脑髓」,未来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他闭上双眼,开始「预习」今天。

今天上司会向他说明新的计划。这个计划的前半年虽然一切顺利,之后会迅速出错,带给公司巨大到无法重新站起的打击。他身为新计划的中心成员之一,所以被迫负起责任后离职。之后因为新公司的工作非常忙碌,导致三年后的离婚。

不过这是还早的事情,今天只要听上司说的话就可以了。

没有任何新鲜事。

没有任何值得惊讶的事情。

从那天起,我就过着和吃沙没有两样的日子,今后也将继续。

我为什么会做那种蠢事?

他每天都为自己的行动懊悔不已。

但是他确实相信自己会在脑髓工厂看自己的未来。

因为他没有不看未来的自由。

他全部的人生都如那天看到的映像管的影像所预测的,没有任何脱轨之处。

他甚至不被允许对抗未来,所有选择都被封闭了,他只能走向早已被决定好的,唯一的那条路。

他永远失去自由了。

在还是少年的时候,自由应该的确存在的,然而一切都犹如幻想般消失了。

不,自由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我只是陷入自以为有自由意志的错觉罢了。

那真是幸福的错觉啊!

他不停地祈祷能够回去自以为有自由意志的那个时候,然而,他知道那天永不会到来。

永远不会发生新鲜事的人生,永远不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的人生,永远不可能再心跳不已的人生。

他的乐趣只剩下扳着手指数着那天的到来还有多久而已。

他很清楚那天会在何时到来,这是唯一的救赎。

对,他只能梦想着一切终将结束的温柔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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