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后来我上楼去,躺在床上,听着狂风怒号,恳求老天爷保佑迈克西姆平安无事,仿佛是在用我新找到的全部信心和力量热切争取迈克西姆的平安无事。

最后我一定睡着了,睡得比先前更不安稳;恶梦、恐惧和外面的风雨声骚扰着我,使我不得安宁。

我醒来的时候所看见的是一个平静得不自然的早晨。射入屋里的光线苍白得离奇。我走到窗边向外望去,看见一个被洗得明净的世界和一派荒废的景象。花园在它的一边。山坡上满是树枝和被截断的树干——都是被狂风所抛来。在长着草的凹地的上方,有锯齿状的缺口,还可以看见日光和原先看不见的天空。

我来到楼下。迈克西姆还没有回来。从窗口里去,我可以看见那辆汽车还没有回到车库。我再次试拨电话,线路仍然不通,于是,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我便快快地穿上衣服,胆战心惊地走到屋外,去察看狂风暴雨所造成的破坏。这时候,我为迈克西姆的担心以及关于前一天晚上的全部记忆,都稍稍往边上站了一点儿,与我一起察看和等待,而我之所以能让它们待在一边不予理睬,只是因为狂风肆虐的后果是多么可怕。我跨过这儿那儿的一些被连根拔起的、被折断倒地的树,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不碰到它们,只对它们看着,看着。我没有哭。眼泪是不相干的可怜的东西,要作为对眼前这景象的反应,流泪不够资格。

我向菜园走去。我以为那儿的几堵墙会给它以庇护,但是,最远端的那一堵整个儿倒塌成了一堆瓦砾,狂风因而得以似一头疯狂的野兽咆哮着长驱直入,大肆破坏。菜园的门脱出了铰链,我推了几次最后才侧身通过。我总算进了门,还差点儿被绊倒,然而这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没有进来。

榛树小道被毁了。在那儿,原先有纤细、美观的小榛树,它们的树梢被松松地扎在一起形成一个拱形的顶,我曾漫步从那下面经过,走到前面去观看远处开阔的田野和闪亮的银色教堂尖顶,可是如今所剩下的,只是乱成一堆的断树枝和一个个看上去怪可怜的、光秃秃的、苍白的榛树残干。

这时候我站在那儿哭了,然而淌出来的似乎是无力的眼泪,而且很快就淌完了。

外面相当冷。天空是均匀的灰蒙蒙一片,目光饱含水份。我的鞋子完全湿透了,外衣下摆紧贴在腿上。

接着,我强烈地、迫切地需要迈克西姆,只要他,别的什么都不要。我无法忍受孤零零地在这儿待着。我已经不记得我们最后一次交谈相互之间说了些什么,不记得在我们两人之间存在着多少误会。我知道我没有好好地把每一件事情解释清楚,没有使他明白那么许多为什么——为什么在过去的一年甚至更长一些时间里事情统统倒退了。我没有告诉他我心里很内疚。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草地,跑上露台,到了屋子跟前。无论如何我必须弄清楚他去了哪里,必须把他叫回来。

然而,当我穿过门厅的时候,我看见书房的门开着,有一封信靠着墨水台竖在那儿。我进入书房。信封是白色的,普普通通,上面没有写收信人是谁。但是我知道这封信是给我的,便在椅子上坐下,抽出信纸读起来。

尽管我知道。我没有必要读它。我知道他脑子里和心里放着什么,是什么一直困扰着他,知道他受着良心谴责,知道他是如何理解所有这些事情的。

我们并非因罪行被揭露而遭受惩罚,是这些罪本身在惩罚我们。我们无法一直忍受着良心的谴责至生命结束。

当我读完信的时候我听见说话声,多拉在叫我。

他们来看看我们的情况是不是好,狂风造成的损失有多大;他们很关心我们。这时候我哭了,他们的温柔体贴感动了我。一边哭着,我把我所了解的关于迈克西姆的情况都告诉了他们,以后的事便全由他们去张罗,消息送了出去,人们来过了又离去。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我没有别的事可做,只能等待着,等待消息,等待电话线路修复;最后电话线路通了,于是当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我便可以拿起听筒听他们告诉我那些情况——关于迈克西姆。

第22章

他差不多到了那儿。他们在路边发现了那辆汽车——在距曼陀丽不远的一条弯弯曲曲的狭窄小道上它撞上了一棵树。前一年我也曾在那条小道上开车,我们两人都曾在那儿开车许多许多次。

我不想到那儿去。我要求他们派人去请弗兰克·克劳利。他是我们的一个老朋友,我说,他会认出那是迈克西姆,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去和我去有什么区别?可是,不行,他们不允许这么做。我是他最近的亲属。他的妻子。德温特夫人。我非去不可。

十分奇怪,他没有受伤,似乎仅额头上稍微有点儿青肿。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死了。

不过这个问题我并不思考。在那儿的他我视而不见。我只看见在所有那些别的地方与我在一起的他——在蒙特卡洛的路上开车,迈着大步走过幸福谷(杰斯珀在他脚边跳跳蹦蹦),两手撑在那艘旧轮船的舷栏上站在我身旁(当时太阳已经落山但一轮新月尚未升起,我们正驶入伊斯坦布尔),在长满青草的山坡上俯视着下面盆状地形里的科贝特林苑。

不,在那儿的他我视而不见。

起初我根本不想要什么葬礼,不管何种类型;可是总得有个仪式,再说其他的人想要,贾尔斯和罗杰,弗兰克·克劳利,老朱利安上校。但是不准在克里斯的小教堂里举行,甚至也不准在科贝特林苑附近的乡村教堂里举行。那是我不能同意的;我感到惊讶我的态度怎么如此坚决。另外,不准有坟墓。

他不能被埋葬在墓穴里,在她旁边。那是我无法容忍的,任何别的地方也都不行,因此他根本不该被埋葬,不该有遗体留下让我们来埋葬。所留下的东西我将以另一种方式来照管。

我们去了一个极普通的小地方,距离汽车撞树的地点二十英里,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一个新的地方,以后也决不会再去了;那地方实在是太没有特点,我甚至不会记得它。这也正是我选择它的原因——在弗兰克的帮助下。是他找到这么一个地方,他做的安排。

我们有七个人,再加上牧师;事情很快就办完了。先前我满以为没有别人会知道,但是后来,当仪式开始了又结束了的时候——他去了,我们从室内出来,呼吸着带有秋天和大海气息的灰蒙蒙、潮湿的空气——这时候,我看见一个有那么一点儿熟悉的身影,瘦瘦高高的,穿着大衣,不过他出于礼貌转身便走,待我再次回头看去,他已经不见了。很久以后,弗兰克才说起,那人是曼陀丽的仆人,年轻的罗伯特,他听说了一些传闻,就从克里斯赶来;现在他仍住在克里斯,但只在我们附近徘徊,不愿来打扰我们。

罗伯特。我把这个名字放在脑子里某个地方,暂时搁在一边留待以后去回想。不忘记。

不再有别的什么,没有茶点,没有聚会。她没有来。杰克·费弗尔也没有来。不过我知道他们不会来的,没有这个必要,他们已经得到他们所要的东西。报复,依我的说法。但是迈克西姆称之为公正。

只剩下一件事情要做了,这件事该由我一个人去做。弗兰克,亲爱的弗兰克,对我极为关心,提出要跟我一起去;他认为他应该在那儿,为了我也为他自己。但是当我坚持要独自前往的时候,他表示理解,放弃了他的要求。

我租的一辆车把我带到那儿,我取了上面有他名字的木盒,然后车子又开到港口——有一条船在那儿等着。我看见这条船属于塔布的儿子;虽然我本来不想把任何我所认识的人牵扯进来,但是我并不真正认识他,不知怎么的,事情没错,我对于有他作伴感到高兴。

空气仍然很潮湿,海上有薄雾,看上去灰蒙蒙一片。我们驶过海湾,驶向那个较小的湾;我站在小船里,感觉到飞沫溅在脸上。水里没有大的浪花。他没有把船开得很快,发动机声音是轻轻的,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觉得应当这么做。船似乎行驶了很长时间,我们相互之间起先一直没有说话,后来我突然看见两岸树木高耸起来,下层灌丛也升高得像密林,把曼陀丽完完全全地遮挡在它们里面和它们的那一边——整个曼陀丽都被它们遮挡起来。

“这儿,”我说。“停在这儿。”

他关掉小船的发动机,于是,除了海鸥的叫声,四周一片寂静。我看见了前方的小湾,以及海滩,但是我不想再往前面去。我走到小船边上,等了一会儿,然后打开小木盒,缓缓地把它翻转过来,轻轻敲击,抖搂出里面细而白的灰,在我这么做的时候,这些灰被扬起,从我身边吹走,被带有咸味的海风吹向曼陀丽。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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