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福楼拜 《狂人回忆》

书名:一颗简单的心

 

作者:(法)福楼拜(Flaubert,G.)

译者:李健吾 胡宗泰 郎维忠

狂人回忆

献给

亲爱的阿尔弗雷德1

郎维忠译

这些书页里包含着一个完整的灵魂。那是我的灵魂吗?抑或是别人的?起初我想写一部记录隐私的小说,怀疑论在小说中达到最绝望的程度,但是在写作中,个人印象渐渐地穿透寓言,灵魂摇动笔杆,并把笔杆弄碎。

因此,我更喜欢把这一切留在神秘的推测之中;而你呢,你不用推测。

只是你也许将相信,在许多地方,表达是生硬做作的,阴暗的画面是随便描绘的;你要记得,这些书页是一个狂人写的,如果常常显得言过其实,超出了他所表达的感情,那是因为他屈服于自己的心声。

再见,想念我吧,并替我着想。

为什么要写这些书页?它们有什么用处?——我自己又知道些什么?按我的意见,去问人家行动与写作的动机,那是相当愚蠢的——你自己知道为什么翻开狂人就要在上面书写的那些微不足道的篇页吗?

一个狂人,使人害怕!读者,你是谁呀?你是属于哪个范畴的?属于傻瓜,还是属于狂人?——如果有人让你选择,你的虚荣心宁愿选择后一种情况。是的,我的确又一次提问,一本书既无教益也无趣味,不涉及化学、哲学、农学或悲歌,一本书提不出养羊或者杀灭跳蚤的任何好办法,既不谈论铁路、证券交易所、人们内心深处的隐私、中世纪的服装,也不谈论上帝与魔鬼,但是它提到一个狂人,也就是说,这个大傻瓜,多少世纪以来就在空中旋转而没有迈出一步,它吼叫,流涎,自己撕裂自己,那么,这本书究竟有什么用处?

我跟你一样,不知道你对此会讲些什么,因为这根本不是按规定好了的提纲写成的一部小说或者一个剧本,也不是一种唯一的事先考虑过的想法,有步骤地使思想在笔直的小径上弯弯曲曲地延伸。

我将要写在纸上的,只是我头脑里所想到的一切,我的想法与回忆、印象、梦想、一时的爱好,一切在想象与心灵中经过的东西;欢笑与眼泪,白色与黑色,首先从心里发出的呜咽,在发出声音的时候好像面团一样伸展开来,眼泪搅和在浪漫的隐喻里,想到我将要写坏一大把鹅毛笔的笔嘴,用完一瓶墨水,使我的读者感到厌烦,我自己也感到烦恼,心情十分沉重;我那么爱嘲笑,那么爱怀疑,已成为习惯,以至人们在我所写的东西里从头至尾,都找得到无休止的玩笑,而喜欢笑的人最后将会笑作者,也笑他们自己。

人们将从中看到,应该怎样相信宇宙的计划,人的道德责任、德行与博爱——我有了这种品德,渴望让人家把这个词写在我的皮靴上,以便大家读到这个词,并且牢记在心间,连那些目光最低的、身体最小的、最惯于爬行的与最靠近溪水边的都不例外。

这篇回忆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狂人的消遣而已,如果你还想从中看到别的什么,那就错了!一个狂人呀!

而读者呢,你大概刚刚结婚,或者还清了债吧?

我因此要写自传——什么样的生活!我曾经生活过吗?——我年轻,脸上没有皱纹,心中没有情欲——噢!我的生活是多么平静,它显得多么幸福愉快,宁静单纯!啊!它安定又沉默,好像一座坟墓,活人简直像死人。

我几乎没有生活过;我根本不熟悉社会,也就是说,没有情妇,没有奉承者,没有仆人,没有车马;(就像人们所说的)我没有进入社会,因为我总觉得社会是虚假和浮夸的,充满了罪犯,使人厌倦,很不自然。

然而,我的生活,不是发生的事件;我的生活,就是我的思想。

究竟是什么思想把我带到现在这个年纪?大家都在微笑,过着幸福生活,结婚,相爱,那么多人沉醉在各种爱和各种光荣里,宴会上,那么多灯光闪耀,酒杯都斟得满满的,而我却茕茕孑立,赤身裸体,对任何灵感与诗意表示冷淡,感到自己在死去,痛苦难忍地嘲笑我缓慢的临终——好似这个享乐主义者,割开静脉血管,在芳香的澡盆里沐浴,笑着死去,就像一个人参加狂饮乱舞疲倦地出来,酩酊大醉。

噢!这个思想是多么长!它好像七头蛇一样从所有的方面来吃我。悲伤痛苦的思想,哭泣的小丑的思想,沉思的哲学家的思想……

噢!对!在我的一生中度过了多少漫长单调、用来思考与怀疑的时光!多少个冬季的白天,我低头面对没有烧尽的木柴,在夕阳淡淡的反光里呈现白色,多少个夏季的傍晚,我在田野里观看云彩消逝与展开,小麦在微风吹拂下弯曲,倾听树叶飒飒作响与大自然夜晚的叹息!

噢!我童年时是多么爱幻想!我是个多么可怜的狂人,没有固定的观念,没有确实的见解!我注视水在树丛里流动,挂满树叶的枝条弯曲着,落英缤纷;我从摇篮里凝视蓝天中的月亮,月亮照亮我的房间,在墙上画出奇异的形状;我面对美丽的太阳,或白雾笼罩、繁华满树、雏菊开放的春晨,就心醉神迷。

我也曾喜欢观看大海——这是我最温馨美妙的回忆之一——海浪一个接一个地翻涌,碎成沫子,在沙滩上铺开,叫喊着在碎石与贝壳上退去。

我在悬崖上奔跑;我抓起一把海沙,让海沙从我的手指缝里漏下去,随风飘洒;我把漂流物往水里按下去;我深呼吸海边带咸味的新鲜空气,顿感心旷神怡,充满力量和诗意,思想宽阔起来;我注视着广阔无垠的空间和无限,我的心灵面对这无边无际的地平线而损坏。

噢!那里不只是地平线无边无际,还有巨大的深渊,噢!不,一个更宽更深的深渊在我面前张开。这个深渊没有风暴;如果起了风暴,它就会变得满满的——然而它是空的!

我心情愉快,爱笑,爱生活,爱我的母亲。可怜的母亲!

我还记得,当我看见马儿在大路上奔驰,喘着热气,汗水湿透了鞍辔,就感到高兴;我喜欢马车单调有节奏的小跑,支撑车厢的宽皮带不停地晃动;后来,马车停下来,田野里一片寂静。可以看到从马的鼻孔里喷出热气,摇摇晃晃的马车在支承弹簧上更加稳固,风吹在窗玻璃上;这一切……

噢!我也睁大眼睛望着身穿节日盛装的人群,他们兴高采烈,乱哄哄的,大声喊叫,那是动荡不安的人海,比暴风雨更加愤怒,比暴风雨的狂怒更加愚蠢。

我曾喜欢战车、战马、军队、作战服、激昂的鼓声、冲锋陷阵的呐喊、炸药、在城内街上滚滚向前的大炮。

孩童时,我曾喜欢自己所看见的东西;少年时,我曾喜欢自己所感觉到的东西;长大成人后,我什么也不再喜欢了。

然而,有多少事深藏在我的内心!又有多少内在的力量,多少愤怒与爱情的波涛,在这个如此软弱、如此脆弱、如此下垂、如此疲乏、如此衰竭的心脏里,相互碰撞,变得粉碎!

有人要求我重新开始生活,把自己混入人群!……被折断的树枝怎么能结出果实?被风刮走的树叶又卷在尘土里,怎么能返青?为什么这么年轻,却有那么多辛酸苦楚?我知道什么?也许我命中注定要这样生活,没有挑起重担之前就疲倦了,没有跑步之前就气喘吁吁……

我热情饱满地读书,工作,我写作。噢!我那时多么幸福!我的思想是怎样在谵妄之中高飞!飞在那不为人知的地区,那里没有人,没有行星,没有太阳!如果可能的话,比上帝的无限更广阔的无限,在那里,诗歌在一种爱情与心醉神迷的气氛里得到安慰并且展开翅膀;然后,应该从这些高尚境界再下降到词语——怎样通过话语在诗人心中升起和谐?怎样使巨人妙语如珠、得心应手,就像一只有力的大手膨胀起来,撑破了戴在手上的手套?

在那里还有失望;因为我们接触地球,接触这个冰冷的地球,一切火都要熄灭,一切力量都要变得软弱!诗歌通过什么阶梯从无限下降到实际,诗歌是怎样渐变、下降而不至于粉碎?怎样使这个拥抱无限的巨人缩小?

于是,我忧愁而又绝望,感到我的力量使我极度疲乏,也感到这个弱点使我羞愧,因为话语只不过是思想遥远的变弱了的回声;我诅咒我最珍贵的梦想,诅咒我在创造的极限上默默花去的时间;我觉得某种空虚和难以满足使我焦虑不安。

我被诗歌弄疲乏了,就冲入沉思的田野。

起初我热衷于以人为对象的令人肃然起敬的研究,要弄明白人究竟是什么,直至剖析一切假设,就最抽象的假定进行讨论,精确严格地推敲最空洞的词。

人,就像被一只陌生的手抛向无限的沙粒,就像腿部无力的可怜的昆虫,想在深渊的边沿站住,努力使自己在树枝上不跌倒,他喜爱道德、爱情、自私自利、野心,他把这一切都变成美德,以便站得更稳,他紧紧抓住上帝,但他总是缺乏力气,松了手,就往下掉……

人希望理解不存在的东西,从虚无中创立一门学问;人是按照上帝的模样做成的,他卓越的天才停留在一根草上,不能跨越尘埃那样的问题!

我感到疲倦,于是,我怀疑一切。尽管我年轻,却已经衰老;我的心上有皱纹,看到一些老人依然生气勃勃、充满热情与信仰,我便苦涩地笑自己,这么年轻,却对生活、爱情、荣誉、上帝、所有存在的东西与可能存在的东西,这么不抱幻想。

然而,在领会虚无的信仰之前,我自然地感到害怕;在深渊边沿,我闭起眼睛——我跌了进去。

我感到高兴,不再需要坠落。我冷静安宁得像一块墓碑。我认为在怀疑中找到了幸福;我是多么荒谬!我在不可估量的空虚里打滚,这巨大的空虚,当人们靠近它的边缘,令人毛骨悚然。

我从怀疑上帝,发展到怀疑道德。这脆弱的思想,虽然每个世纪它都能够在法律这个脚手架上竖立起来,却更加摇摆不定。

我以后会把这阴郁沉思的生活的全部情况告诉你,这种生活是坐在炉火边度过的;我双臂交叉,总是厌烦地打哈欠,整天孤零零的,不时转动眼睛观看邻居屋顶上的积雪,观看淡淡的夕阳残照,观看我房间的地面,观看一个变黄了的缺牙的死人头在我的壁炉上做怪相——这是生活的象征,像生活一样冷酷和爱嘲讽。

不久,你也许会读到那颗备受打击、痛苦悲伤的心所经历的焦虑不安。你将会知道这个如此宁静、如此普通、如此充满感情、如此没有行动的生活中的奇遇。

而你然后会对我说,一切是否不是嘲笑和嘲弄,所有在学校里歌颂的,所有在书本里长篇大论陈述的,所有被看见的、被感觉到的、被谈论的、所有存在的,是否……

我要说的痛苦太多了,而又说不完。好吧!但愿这一切不是出自怜悯、烟雾与虚无!

我十岁上中学,我在那里很早就对人类表示强烈的反感。这个儿童的社会跟别的小社会、人类社会一样,对于受害者来说是残酷无情的。

人群同样不公正,偏见与强权同样肆虐,同样自私自利,尽管人们提到年轻人无私与忠诚。年轻人!处在疯狂与梦想、诗意与蠢钝的年纪,那是“正确地”评价社会的人们嘴边经常挂着的同义词。在那里,我的一切兴趣全被压抑了;上课时,我不能有自己的想法;课外活动的时候,我得放弃孤僻的习性。从此,我就成了狂人。

因此,我在学校里孤独苦恼,被老师们骚扰,被同学们讥笑。我性喜独立与开玩笑。我厚颜无耻、尖酸刻薄的嘲笑,抵挡不住一个同学的恣意妄为,也不能避免众人一致的暴虐。

我还看见我自己坐在教室里的凳子上,沉浸在对未来的梦想里,尽一个孩子所能做出的最美妙的想象去思想。这时老师却讥笑我写的拉丁文诗歌,同学们冷笑地望着我。那些蠢货,他们竟然讥笑我!他们是那么能力薄弱、那么一般,头脑那么狭窄;而我呢,我的精神沉溺于创作的边缘,陷入诗歌的各种境界,我觉得自己比他们任何人都强,我得到了无穷的快乐,面对灵魂的内在顿悟,我如神仙般心醉神迷!

我觉得自己像宇宙那样伟大,然而只要我的一个想法像雷电一样是来自烈火的,它就能够把我缩小为尘埃。可怜的狂人!

我看见自己年纪轻轻,才二十岁就声名大噪;我梦想到南方的国家远游;我见到了东方及其浩瀚的沙漠,挂着铜铃铛的骆驼走进的宫殿;我看见良种牝马冲向被太阳染红的地平线;我看见蓝色的波浪,明净的天空,银色的沙滩;我闻到南方温暖的海洋的香气;然后,在我旁边的一顶帐篷下,一株宽叶芦荟的近旁,一个褐色皮肤、目光炽热的女人,用双臂环抱着我,对我讲着天堂仙女用的语言。

阳光照耀在沙漠里,雌骆驼和母马睡着了,昆虫在它们的乳房周围嗡嗡乱叫,晚风阵阵,从我们身边吹过。

夜晚来临了,银色的月亮把淡淡的月光投向沙漠,星星在蓝色的天空里闪烁,炎热而又散发着香气的夜晚,十分寂静;我梦想着无穷的快乐,梦想着来自天国的感官享受。

这里还有荣誉,伴随着掌声、桂冠、响彻云霄的号声和抛洒的金粉;这是辉煌的剧场,有盛装打扮的女人,熠熠生辉的钻石,沉重的气氛,喘着粗气的胸部;然后有一阵宗教式的沉思,像火灾一样凶残的话语,哭泣,欢笑,抽噎,对光荣的陶醉,热情的叫喊,人群的跺脚声,怎么!虚荣心,噪音,虚无。

孩童时,我梦想爱情;年轻时,我梦想荣誉;成人后,我梦想坟墓——那些不再有这种爱情的人的最后恋情。

我也看穿了古时候许多不复返的世纪,看穿了睡在草边的种族;我看见朝圣者和战士的队伍朝着骷髅地走去,在沙漠里停下来,就要饿死了,哀求他们要去寻找的上帝,厌倦了辱骂,总是朝着无边无际的地平线走去,疲倦不堪,气喘吁吁,终于到达这次旅行的目的地,他们感到失望,自己已经衰老了,只是吻了吻灼热的石头,那是整个宇宙的赠品。

我看见,骑士骑着跟他们一样披着铁甲的战马奔驰;比武中长矛刺杀,木桥下降以迎接凯旋的君主老爷,他举着被血染红的宝剑,马屁股上绑着战俘;夜晚,在阴暗的大教堂里,整个殿堂装饰着百姓做的灯彩,百姓一直站到拱穹和走廊里,他们唱着歌;灯光在玻璃窗上闪耀,在圣诞之夜,全城及其盖满白雪的尖屋顶都在闪闪发光和唱歌。

但是,我喜欢的是罗马,帝国时代的古罗马,这个美丽的皇后在狂饮乱舞里打滚,放荡的酒弄脏了她高贵的衣裳,为自己的堕落比为自己的道德更感自豪。尼禄!尼禄乘着钻石宝车在竞技场飞驰,他拥有千辆马车,喜欢老虎,并且举办豪华的宴会。

我没有想起经典课文,却回想起尼禄,你广泛的淫乐,你血腥的灯饰,你纵火取乐,焚毁罗马。

我在这模糊的梦想里,充满对未来的遐想,任由这冒险的想法犹如脱缰的牝马,越过溪流,登上高山,在空中飞翔,我整整几个小时,双手扶住头,盯着自修室的地板,或者观看一只在老师的讲台上编织蛛网的蜘蛛。当我清醒过来,睁大眼睛时,大家都在笑我这个全班最懒惰的人,从来没有过确实的想法,对任何职业都没有任何兴趣,在这个世界上大概毫无用处,然而,在世上每个人都应该去取自己的那份糕点。总之,我是个一无是处的人——顶多适宜做个小丑、驯兽师或者写书匠。

(尽管我身体很好,我的精神长期被我自己所过的生活、被同其他人的接触所压抑,给我造成神经上的刺激,使我性情暴烈易怒,好像被昆虫叮咬生病的公牛。我常做梦,做可怕的噩梦。)

啊!……忧郁乏味的时期。我仍然看见自己孤独地在中学白色的长走廊里闲逛,观看着猫头鹰和小嘴乌鸦在小教堂的屋顶架飞来飞去,或者躺在灯光照亮的沉闷的寝室里,灯油都结了冰。夜晚,我长时间地听见风在空空的长房间里阴森可怕地吹着,风透过锁孔,使窗玻璃在窗框里颤动;我听着巡夜的人提着灯慢慢走动的脚步声,当他快来到我跟前时,我假装睡着了,而我也确实入睡了,半在梦中,半在哭泣。

这是些可怕的景象,使人害怕得要发狂。

我睡在父亲的房子里;所有的家具都保留下来了,然而我周围的家具全都漆成黑色。冬天的一个晚上,雪给我的房间投进一束白光。雪突然融化了,草木都变成红棕色和黄褐色,好像一片红光照亮了我的窗子;我听见脚步声,有人上楼来,一股热空气,一阵恶臭气味,一直传播到我这里。我的房门自动打开了,有人进来,来的人很多,大概有七八个人,我没有时间去数。他们有高有矮,蓄着又黑又硬的胡子,没有带武器,但是,每个人牙齿间咬着一把钢刀,他们围着我的摇篮,向我靠拢,牙齿咯咯作响,令人害怕。

他们拉开我的白色窗帘,每个手指都留下血痕;他们张大眼睛盯着我看,没有眼皮;我也注视他们,我不能做任何动作,我很想叫喊。

那时,我觉得房子从地基往上升,好像有根杠杆把它举了起来似的。

他们就这样长时间地看着我,后来他们走开了,我看见他们一边脸上没有皮肤,慢慢地在流血。他们提起我所有的衣服,衣服上有血。他们开始吃东西,掰开面包,面包里流出血来,一滴一滴往下掉;他们开始笑,笑声好像死人断气前的喘息。

后来,他们走了,凡是他们接触过的东西,护壁板,楼梯,地板,全都被他们染红了。

我觉得心里发苦,好像吃过生肉一样,我听见拖长音的叫声,又尖锐又沙哑,所有的门和窗都慢慢地打开了,风吹得门窗摇撞,发出声音,好像一首古怪的歌曲,每声呼啸都像一把短剑割裂我的胸膛。

此外,这是在一条江边的绿色田野,上面点缀着五彩缤纷的花——我同妈妈一起在江岸边走着;她跌进江里。我看见江水起泡沫,水面圆圈形的波纹逐渐扩展,突然消失——江水又继续往前流动,我只听见江水在灯芯草间流过,使芦苇弯曲,发出响声。

忽然,妈妈呼唤我:“救命!救命!啊!我可怜的孩子,来救我呀!”

我匍匐在青草上,以便看得清楚些,我什么也没看见;喊声仍在继续。

一股不可克服的力量把我拴在地上,我听见喊声:“我就要淹死了!我就要淹死了!快来救我!”

清澈的江水流着,流着,我听到从江心传来的那个声音折磨着我,使我失望,使我疯狂……

我就是这样无忧无虑地梦想,带着独立与讥讽的情绪,替自己设想了一种命运,满怀诗意地梦想一种充满爱情的生活,而且也在回忆中生活,尽一个十六岁孩子的所能去回忆往事。

中学引起我的反感。对高贵、有教养的人深深厌恶,连续表现在同人接触与冒犯人上面,这大概是一种值得研究的奇怪现象。我从来不喜欢有规律的生活,固定的时间,像时钟一样准时的生活,思想要由钟点来确定,一切都要事先安排,按几个世纪与几代人的惯例去做。这种规律性对大多数人可能是合适的,但是对于头脑里充满诗歌、梦幻和空想的可怜的孩子来说,对于想着爱情和一切无聊的事情的可怜的孩子来说,那就是不断把他从这崇高的梦幻中唤醒,不让他有片刻休息,使他返回到我们物质主义与常理的环境中来,而他对这种环境又害怕又讨厌。

我偏离正道,带着一本诗集、一本小说,做些诗,做些使童贞的年轻人的心发抖的事,他缺乏感觉,而又那么渴望有感觉。

我记得,我那时读拜伦2的作品和《少年维特之烦恼》3,感到多么快乐;读《哈姆雷特》《罗密欧与朱丽叶》,以及我们时代最热情洋溢、扣人心弦的优秀作品,总之那些使人快乐或者振奋的各种书籍,我是多么激动不已。

我因此从拜伦的作品中汲取丰富的营养,这些北方辛辣的诗篇如海涛一样回荡。我初读佳作,往往能够记住整章整段的内容,并且背诵出来,犹如背诵十分迷人的歌,它的旋律永远存在人的心中。

《异教徒》4开头的诗句“没有一丝风”,或者《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5中的诗句“从前在古老的阿尔比恩6”,和“啊,大海!我始终爱你”,我不知说过多少遍。平淡无奇的法文译本,在那些独一无二的思想面前消逝了,好像那些思想有自己独特的文笔而不需要用词语表达似的。

这种炽热的激情的特点,加上如此深刻的讽刺,势必对热情而又完整无损的本性产生强烈的影响。这些回声不同于古典文学的奢华的尊严,对于我来说,是新生事物的芳香,是不断把我吸引到这气势磅礴的诗歌的诱惑力,它使人眩晕,掉进无限这个无底深渊。

因此,我像我的老师所指责的那样,兴趣与心思都误入歧途,在那么多倾向于卑鄙下流的人中间,我思想的独立性使我被看作是所有学生之中最反常的;我由于卓尔不群反而被贬低到最底层。人们几乎不让我想象,也就是说,按照他们的看法,思想的激奋就接近发疯。

这就是我怎样进入社会的情形,以及我在社会中所得到的评价。

如果有人诬蔑我的思想和原则的话,他们并不攻击我的心肠,因为我那时心地善良,别人的苦难使得我伤心落泪。

我记得,还是小孩时,我喜欢掏空我的口袋,把钱放进穷人的口袋。我经过他们面前,他们是怎样笑盈盈地欢迎我,我为他们做好事,心中是多么快乐!

这种快乐的感觉,很久以来对于我来说已经陌生了,因为现在我已是硬心肠,眼泪已经干涸。该那些使我堕落与变坏的人倒霉!我以前是那么善良纯洁!这冷漠无情的文明真该死!它使在诗歌与爱情的阳光下生长的一切变得枯萎与孱弱。这个腐败的旧社会,引诱并毁灭一切;这贪婪的老犹太人,因为消瘦与极端疲惫将要死在他称作财富的粪堆上,没有诗人给他唱挽歌,没有教士替他合上眼睛,没有金子修坟墓,因为他为了自己的罪孽把一切财产全花光了。

这个社会由于放荡,由于精神上、肉体上和灵魂上的腐化堕落而变质,它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于是,当被人称作文明的那个撒谎的虚伪的吸血鬼一旦死亡,人间大概会一片欢腾;人们将离开国王的御服、权杖、钻石、倒塌的宫殿、陷落的城市,以便跟牝马和母狼重聚。

人在宫殿里生活,在大城市的石板路上走坏了脚,然后将在树林里死去。

火灾焚烧大地,将使大地变得干旱;战争的烟尘将使平原干裂。从人群中吹过的破坏之风,将吹过大地,大地将只出产苦涩的果实和带刺的玫瑰,子孙将死在摇篮里,就像被风刮倒的植物,没有开花就死了。

因为,一切都应该结束,大地应该被践踏而损坏;因为,无限应该最终厌倦尘埃,尘埃发出那么多噪音,扰乱庄严的虚无。金子应该由于在人们手里传来传去和腐蚀而耗尽;尽管热血的蒸气已经平静,宫殿应该在它藏匿的财富的重压下倒塌,狂饮乱舞应该结束,人们应该觉醒。

于是,当人们将看到这空间的时候,当由于永远的饥饿和要填饱肚子而极度痛苦,不得不抛弃生命的时候,就会有绝望的大笑。一切都将爆裂,却崩塌在虚无之中,有德行的人将诅咒自己的德行,邪恶却拍手称快。

还在干旱的土地上游逛的一些人,互相打招呼,一部分人朝另一部分人走去,然而又害怕他们自己,怕得往后退,他们将要死去。那么人会怎么样呢?人曾经比猛兽还要凶残,比爬行动物还要卑贱。永别了,光彩夺目的战车、军乐和名誉;永别了,这个世界、宫殿、陵墓、犯罪的快感和堕落的喜悦!石头会突然落下,自己砸碎自己,青草将在上面生长。宫殿、寺庙、金字塔、圆柱、国王的陵墓、穷人的棺材、狗的腐尸,这一切都将处于同一水平,都在大地的草坪之下。

于是,没有堤坝的大海平静地拍打海岸,海浪将淹没城市里仍在冒烟的灰烬;树木将生长、变绿,没有一只手来折断与破坏树木;鲜花盛开的草原上江河奔流不息,自然界将是自由的,没有人来强迫它,而人将灭绝,因为他一出世就受诅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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