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夏日烟云》作者:凯伦·罗巴德斯

简介

南方肯塔基州的一个小镇,刚假释出狱的贺强尼回到他的家乡。在一片窃窃私语、充满敌意的镇民目光中,只有葛芮秋站在他身旁,支持他,相信他是无辜的。就在他们的感情成长之时,一桩惊悚的罪行在小镇发生了。镇民哗然,将怒气与矛头指向贺强尼,而强尼和芮秋也发现真正的杀人嫌犯已悄悄逼近他们――嫌犯的动机竟和多年前陷强危入狱的罪行一般悚栗惊人。爱怨情仇、谋杀、不义,以及这对爱侣的命运历程就在这个难忘的夏天展开了……

第01章

从那个梦魇似的黎明以后,葛芮秋便受不了忍冬树的花香。而此刻,讽刺的是这股气味就像要让她透不过气来了。

她站在灰狗巴士站外滚烫的柏油路上,等着欢迎贺强尼回来。贺强尼是几年前她教高中英文时班上的学生,他父亲是个混混,镇上的人早就认为强尼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却没想到他比他父亲还更坏。

十一年前,贺强尼被判强暴奸杀一名十七岁的高中拉拉队队长。

今天,在她的协助下,贺强尼回来了。

车未入站就先传来引擎声,芮秋紧张地看四周,看有谁可能会看到这一幕。卖票的吉鲍伯坐在由加油站改成的售票窗口,身影模糊;今年五月才从中学毕业,在便利商店工作的谢杰夫正在投币买可乐。她发现原来在杰夫的卡车后有株茂密的忍冬,灰扑扑的绿叶间簇生了一丛丛黄白的花。

找到忍冬花香的来源虽让她好过了一些,但仍然毛骨悚然。十一年前,在一个几乎和今天一样热浪高掀的日子,安玛丽的尸体被人发现躺在一株忍冬树下。女尸上覆着朵朵的忍冬花,大概是死者跟歹徒挣扎时摇落的花吧,花香几乎掩盖过血的冲鼻腥味。那也像现在,是八月末,整个泰勒镇热得像个烤炉。芮秋正在往学校的途中,也是第一个看到现场的人,此后,这恐怖的一幕再也不曾离开她的脑海。

而她不相信贺强尼是凶手的信念也未曾离开她的脑海。强尼夙有喜欢追求金发女孩的恶名。他常不顾玛丽父母的禁令,偷偷跟她约会,因此当她的下体给验出有他的精液时,此案便算侦破。据称那晚玛丽是要向他要求分手,强尼在一星期内便依谋杀罪被捕、受审、定罪。至于强暴罪则被驳回,因为许多人,连芮秋在内,都知道他和玛丽的关系。她一直相信她认识的这个男孩不会犯下这种大罪,她相信他唯一的罪,只是他是贺强尼。

现在,她只祈求她没有想错。

一声轮胎煞刮地面的声音传入耳中,巴士入站停住了。车门敞开,芮秋不觉抓紧皮包的背带,盯着车门口,身体绷紧,白色的鞋跟微微陷入柏油中。

他终于出现在车门口。他,贺强尼。他穿了件白色T恤,旧牛仔裤和一双快磨坏的棕色靴子,双肩宽平,T恤紧绷露出强健的双头肌,肤色竟是那么棕褐。他颇瘦——不,该说“精瘦”,有如强韧的皮革。头发还是那么黑,不过比以前更长,几乎鬈鬈地快碰到肩了。脸倒还是一样,虽然下巴像几天没刮,但她只要看一眼,绝对便认得出他。记忆中那个阴着脸的帅气男孩依然阴郁而帅气,但已不是男孩,而是个令人不安的大男人了。

她这才悚然惊觉贺强尼现在三十岁了,此外她对他已经没什么记忆。

这十年来他都在联邦监狱服刑。

他走到柏油路上放眼四望。芮秋站在路的另一边,甩掉如潮的思绪,正想往前走去,鞋跟却陷在人行路上的小凹洞,踉跄了一下,忙稳住自己,这时他已经看到她了。

“葛老师。”他不带丝毫笑容上下打量她。那打量异性的目光让她有些胆怯。那并不像男学生或以前教过的学生看老师那种尊敬的眼光。

“强——强尼,欢迎回家。”要将眼前这个男人像叫高中生一样的叫,实在很怪,但她已不知不觉叫出他的名字。想来他也是不知不觉依着习惯称她为老师吧!

“家,”他看着周遭,不以为然道:“是啊,家。”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谢杰夫的可乐罐像僵在半空中;他正睁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芮秋知道强尼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泰勒镇了,因为杰夫的母亲艾达是镇上第一大嘴巴。芮秋倒不是想保密,其实在肯塔基州的泰勒镇根本无秘密可言——至少秘密是藏不久的,别家的事大家都会知道。然而她还是希望在掀起大波涛之前能让他有一段平静的心理准备时间。只要镇上有一小撮人预先知道强尼要回来了,他们一定会翻天覆地想尽办法赶走他。

而现在他们知道了——或者说,很快就会知道了,不过为时已晚。不满之声必然四起,而且绝大多数是冲着她而来的,但这都是在他写信求她帮他找份工作,让他得以申请假释,而她回信答应时早就料想到的。

她一向厌恶争议,更恨成为争议的焦点,但她一直深觉记忆中的这个男孩是受了冤屈。现在她依然如此觉得。

只是,现在在她身边的陌生人已非她记忆中的男孩。外表变得高大沉郁,连目光也近乎流露出不屑。

巴士司机下车来打开车腹的行李厢,她强自作出一脸沉稳。

“去拿你的东西吧!”

他的笑声像充满讥讽。“葛老师,东西都在我手上了。”

他将肩上一只脏脏的帆布袋晃过来给她看。

“哦,那,我们可以走了吧?”

他没应声,她移动脚步往她的车子走去,竟不知为何感觉仓皇失措起来。她当然不曾认为从巴士下来的是她曾教过的十八岁男孩,但倒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男人。

她自己真像个呆子。

芮秋勉强压抑内心的惊惶,打开她的蓝车车门,回头正好看到强尼对谢杰夫比了一个脏手势。看到他那往天指去的中指,她真的只有苦笑。

“一定得那样做吗?”她低声对他说。

“嗯。”

他绕过去打开后车门,把帆布袋扔进去之后,便坐到驾驶座旁。芮秋只得也坐入车中。

真不可思议!一向宽敞的车子此刻竟狭隘不堪。他的肩膀宽得像要顶到她这边去。一双长长的腿彷佛无处可伸,左膝只得靠着两位子中的换档杆板。他离得这么近,她只觉得局促不安。他头转向她,深沉雾而蓝的眼珠(奇怪她竟不记得他的眼睛是如此)又再度上下打量她。这回千真万确是打量异性的那种目光。

“请你扣上安全带,这是州政府规定。”芮秋几乎想拱起肩来挡住胸部。她一向并不会对异性觉得手足无措。其实,这几年来,她几乎都快要对男人视而不见了。好久以前,她也曾爱得轰轰烈烈,而对方在得到她付出的爱情与年少激情后,却转身将之弃如敝屣。她捱过来了,但也学会了只有远离男人才是自保之道。

而现在她根本无法‘远离’贺强尼。他的眼光——她绝非平空臆想——落在她胸前。她本能地低头看看自己。白底紫碎花的无袖针织洋装领口颇高,行动时裙摆拂着她的脚踝,整体烘托出她纤细优雅的体态。她的穿着绝不可能让人想入非非,然而他的目光却让她有宛如裸裎在他眼前之感。她不知如何以对,只有装作浑然不觉。

芮秋心绪紊乱得手指发抖,连插了三次车钥匙才插入锁孔中。冷气孔吹出的热风简直要窒息地,她忙乱地摸索,按钮摇下车窗。外面的空气也不会更凉,她感觉前额上隐隐有汗珠。

“真热,可不是?”她想这是比较安全的好话题。

他咕噜地哼了一声。

哼什么呢!她换档,踩上油门,讵料车子没往前,竟往后直去,“砰”地撞上安全岛上的一架公用电话。

该死!她一定是不小心把档推到倒车档去了。

霎时间他们俩都一动也不动。芮秋惊魂未定,而强尼则扭身看损伤的程度如何。

“下回记得试试前行档。”他说。

芮秋不语。她能说什么?只有推到“前行”档往前开去。如果车后的保险杆撞凹了(这是极可能的)也只有等贺强尼下车后再说了。

“老师,是不是我让你紧张?”她正努力不撞上来车,把车子开上区隔本镇的双线马路上。潮湿的热风将她一向听话的及额鬈发吹到脸前,让她几乎不辨前路。她胡乱地将发丝拂开,推上头顶,心想同时对付贺强尼和开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不过再专心一些,她一定可以两者兼顾的。

“当然不是。”她勉强笑道。这十三年的教书生涯可不是白教的。在混乱与偶发的灾祸中保持冷静现在已经是她的第二本能了。

“是吗?你的样子就像在猜我会不会就要扑到你身上去。”

“什——什么?”芮秋吃惊得张口结舌,按着头发的手落在方向盘上,她震惊地看了他一眼。她当然知道“扑到你身上去”是什么意思,她无法相信的是他会这么说她。她大他五岁,而且即使在年轻时也从不是男孩子敢造次调笑的对象。再说,老天!她还曾是他的老师,而现在也正在努力想当他的朋友呢——虽然,要当贺强尼的朋友看来比她预期的困难。

“终究我已经有十年没跟女人——抱歉,我应该说女土——在一起了,你可能会担心我会有些很急。”

“什么?”这回她真的惊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嘿,你看路啊!”他突如其来的一吼吓得芮秋忙看着前方,而他也已经出手扭方向盘,一辆满载的运煤车轰轰驶过,她的小车像打冷颤般地嗦嗦抖着。

“你差点让我们都没命!我的老天!”

热气加上内心的紧绷让芮秋翻胃,她摇上车窗,幸好冷气现在已经凉了,她享受着冷凉的空气扑在燥热的脸庞的感觉。

“老天,是谁教你开车的?你真危险!”

她没有回答,他沉沉靠回他的椅背,只有握紧的拳头泄漏出他内心的紧绷——还有,现在他的眼睛已经牢牢盯着前方马路。

起码现在不用担心他那令人不安的眼光了。不过置之不理也许根本就是错的,要对付年轻时的贺强尼唯一的方法便是开门见山,有话直说,否则他不会放过人的。

“你不能那样跟我说话,”她打破尴尬的沉默。“我不准你那样。”

她双手握紧方向盘,直视前方,告诉自己要冷静沉着,这才是对付他之道。不巧公车站和他们要去的地方正好分踞镇的两头,她还得再开十来分钟。星期四下午的交通流量竟会如此大。就算正常最好的情况下,她都常边开车,边思绪乱飘。依她母亲夸张的描述;她总爱造空中楼阁,而不脚踏实地管自己的事就好,也因此她不知有多少次车子出差错的经验。

况且,这根本不是“最好的情况”。

“那样?喔,你是指我讲的猴急?我只是想跟你保证,你不用担心被攻击或什么的,至少我不会对你如此。”

嘴上虽如此说,但他却放胆上下欣赏她的身体,好象故意要让她局促不安。如果他是有意的,芮秋倒想不出他用意何在。在此刻,她可以算得上他在镇上——甚至世上唯一的援手啊!

“你一定要如此难缠吗,强尼?”她低声问。

他瞇起眼睛。“别老是一副教师的样子;葛老师,我现在已经不是高中生了。”

“你以前比较有规矩。”

“也比较有前途。规矩、前途一切都滚蛋了。你知道吗?我根本毫不在乎!”

她闭上了嘴。他的话就是要她如此。

沉默中车子一路前行,目的地就要到了,她稍微放轻松,再几分钟他就下车了。她集中心神把车子停进老葛五金行的后门,五金行是他祖父在本世纪初就开的,现在由她监督店务。

“从店侧边的楼梯上去就是你的房间。”芮秋将车子停好,从车侧掏出一把钥匙给他。

“这是钥匙,房租从你每周的薪水中扣下来。我在信上已经告诉过你,工作是每天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周一到周六,中午休息一小时吃午餐,希望你能早上八点准时上工。”

“会的。”

“好。”

但他仍坐着,一手拿着钥匙圈,莫测高深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给我工作?你不怕我这种奸淫谋杀的人吗?”

“你我都知道你没被判强暴罪。”芮秋冷冷说道,但指头却紧张地箍紧方向盘。“而我愿意相信如你所说的,你和安玛丽的肉体关系是双方同意的,而且你离开时她人还活着。这样,你可以下车了吧?我还有事要做。”

他一言不发地开门下车,芮秋不觉松了一口气。万一他真的很难缠,她真无法想象要怎么赶他走。她脚踩煞车,小心地换档准备开车。一抬头,他竟一手支在车顶,指着车窗要她摇下。

芮秋的嘴唇抿成一道线,按钮摇下车窗,热气又轰然袭来。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他彷佛神秘兮兮的,脸凑得好近好近,就是一副要她受窘的样子。

“什么?”她几乎是喝问道。

“我在高中就对你想入非非,现在依然是。”

芮秋震惊得张开嘴,他骄狂地对她一笑,站直身。

直到他迈开大步走开,她才发现自己目瞪口呆。

离五金店不远的路边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黄褐色车子。驾驶座上的人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们,看着他傲然走过停车场,身影消失在转角。蓝车子轮胎“滋”地一声,绝尘而去,但看的人却几乎没注意到。

他回来了。贺强尼回来了。这位旁观者等这一刻等太久了。谣言竟然成真,但直到他步下巴土,跃入眼帘,“旁观者”根本不敢相信。贺强尼。他终于回家了。现在该是将十一年前的事解决的时刻了。

“旁观者”不觉露出跃跃欲试的微笑。

“你听说了吗?艾达说她儿子下午在公车站见到葛芮秋在接人,你绝对猜不到她要接的是谁。”

“谁?”

“贺强尼。”

“贺强尼!天,他还在牢里呢!艾达一定说错了。”

“没有,她发誓杰夫是这么说的。他一定是假释或怎样出来了。”

“杀人犯也可以假释出狱吗?”

“大概可以吧!总之,艾达说杰夫看见他和葛芮秋在一起。你能相信吗?”

“不相信!”

“是真的,申太太,”芮秋插入她们的谈话。“贺强尼现在假释出狱,在老葛五金行工作。”芮秋依然还为贺强尼的一番话惊魂未定,但还是不得不挤出微笑来应酬她的邻居。泰勒镇最好的地方也是最糟之处:你的每一件私事都难逃邻人的法眼。这两个妇人正在克罗齐超市排队等结帐,吱喳得没注意到隔壁一行就站着芮秋。听消息的申太太年约六十开外,是芮秋母亲的朋友。柯太太潘蜜拉差不多四十五岁,有个无法无天的十六岁儿子,这儿子很可能下学期会让芮秋教到。芮秋本以为潘蜜拉有此孽子,也许较能同情强尼的处境,但事实却非如此。

“哦,芮秋,那安家的人呢?他们听到一定会气死的。”申太太的眼神流露出对死者家人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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