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杰克可以想象得出。“可以有一排高大的尖头窗,像是立在架子上的矛。”

莎莉说:“或者一个大圆窗,像是一朵玫瑰。”

这倒是个惊人的主意。对于一个站在中殿里的人来说,一直向东看到教堂的屋头,圆窗看上去会像一个巨大的太阳放射出无数道奇光异彩。杰克完全可以看到那种效果。“我不知道修士们愿意要什么主题。”

“律法和预言书,”莎莉说。

他向她扬起了眉毛。“你这滑头的丫头,你已经和乔纳森副院长讨论过这个主意了,对吧?”

她不好意思了,但一个年轻的刻石匠凿子彼得的到来给她解了围。他是个羞怯、笨拙的小伙子,金黄色的头发垂过眼睛,但他的石刻非常漂亮,杰克非常高兴他来。“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彼得?”他说。

“实际上,我是来找莎莉的,”彼得说。

“好啦,你已经找到她了。”

莎莉站起身,拍拍胸前的面包屑。“再见吧,”她说,随后,她和彼得就穿过低矮的门洞,走下了螺旋扶梯。

杰克和阿莲娜对视着。

“她脸红了吗?”杰克说。

“但愿如此吧,”阿莲娜说,“我的天,是她该对人动心的时候了。她已经二十六岁了!”

“好啊,好啊。我已经放弃希望了。我还以为她打算做个老姑娘呢。”

阿莲娜摇起头。“莎莉才不会呢。她和别人一样渴望被爱。她只是太挑剔了。”

“是吗?”杰克说,“本郡里的姑娘可没有排长队非要嫁凿子彼得不可。”

“本郡的姑娘喜欢汤米那样高个子的英俊男人,能够骑在马上大出风头,或者斗篷镶上红绸边招摇过市。莎莉不一样。她要聪明和理智型的。彼得正适合她。”

杰克点了点头。他从没这么想过这问题,但他从直觉上感到,阿莲娜是对的。“她就像她奶奶,”他说,“我母亲专爱有点古怪的人。”

“莎莉像你母亲,而汤米像我父亲,”阿莲娜说。

杰克向她微笑着。她比以前更漂亮了。她的头发里有绺绺灰发,她喉咙的皮肤也不像以往那样如大理石般光滑了,但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虽然失去了哺育孩子时的圆润,但她可爱脸蛋的精致骨骼却变得轮廓更鲜明,她有了一种耐看的,似乎是结构之美。杰克伸出手去抚摸着她下巴的线条。“像我的飞拱似的,”他说。

她微笑了。

他的手沿着她的脖子向下滑,直到胸脯。她的乳房也变了。他记得,那时她的乳房像是毫无重量似的向前挺着,乳头向上挑着。后来她怀孕了,乳房变大了,乳头也长大了。现在,乳房已低了,软了,她走路时从一边到另一边高兴地摆动着。他爱着她的乳房各个时期的不同变化。他不知道,等她老了以后,她的乳房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干瘪了呢?甚至到那时,我大概还会爱的,他想。他感到她的乳头在他的触摸下变硬了。他俯身向前亲着她的唇。

“杰克,你这是在教堂里,”她嘀咕着说。

“没关系,”他说着,他的手向下摸到她肚子下面的私处。

扶梯处响起脚步声。

他犯罪般地抽身坐回去。

她撇嘴笑着他的狼狈相。“这是上帝对你的审判,”她不虔诚地说。

“你就等着吧,”他用假装威胁的口吻说。

脚步声到达了扶梯的顶部,乔纳森副院长走了出来。他庄重地向他俩致意。他的样子很严肃。“有些事我想请你听一听,杰克,”他说,“你到回廊里来一下好吗?”

“当然。”杰克站起身来。

乔纳森返回去,走下螺旋形扶梯。

杰克在门口停住,威胁地指点着阿莲娜。“等着,”他说。

“说好了?”她笑了一下说。

杰克随着乔纳森走下扶梯,穿过教堂,来到通向回廊的南交叉甬道里的一道门。他们沿着北走道,越过用蜡笔和石板写字的小学生,在角落里站住了。乔纳森摆了下头,把杰克的注意力引到西走道中间石壁台上孤零零坐着的一个修士身上。那修士的兜头帽套着头,遮住了他的面孔,但当他们俩停住脚步时,那人转回脸来,抬眼看了一下,然后迅速地移开了目光。

杰克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那修士是沃尔伦·比戈德。

杰克生气地说:“这该死的在这里干吗?”

“准备去见造物主,”乔纳森说。

杰克皱起了眉。“我不明白。”

“他是一个潦倒的人,”乔纳森说,“他没了地位,没了权势,没了朋友。他已经明白了,上帝不想让他成为一个位高权重的主教。他看出了他行事的错误。他步行到这里,要求收留他做一名卑微的修士,在他的余生中请求上帝饶恕他的罪行。”

“我觉得这简直难以置信,”杰克说。

“起初我也这么想,”乔纳森说,“但最后,我意识到他始终是真心诚意敬畏上帝的人。”

杰克表示怀疑。

“我当真认为他是虔诚的。他只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相信,在为上帝服务中,目的决定手段。这就为他的一切行为开了大门。”

“包括阴谋杀害一位大主教!”

乔纳森举起双手,做了个辩护的姿态。“上帝——而不是我,会为此惩罚他的。”

杰克耸耸肩。这是菲利普会说的那类话。杰克看不出来有什么理由让沃尔伦住在这修道院里。然而,这就是修士们行事的方式。“你干吗要我来见他?”

“他想告诉你,他们为什么绞死了你父亲。”

杰克突然感到发冷。

沃尔伦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块石头,两眼看着前面。他光着双脚。老年人虚弱的白脚踝在粗袍服的下摆下面露了出来。杰克意识到,沃尔伦再也不可怕了。他衰弱、颓唐和哀伤。

杰克慢慢走上前去,在离沃尔伦一码远的一条板凳上坐了下来。

“老王亨利太厉害了,”沃尔伦劈头就说。

“一些贵族不高兴——他们受限制太多。他们希望继位的是一个软弱的国王。但亨利有王储,就是威廉。”

这一切全都是老话了。“那时我还没出生呢,”杰克说。

“你父亲在你出生前就死了,”沃尔伦说,他的言谈里又流露出了一点他旧日的傲慢。

杰克点点头。“那就说下去吧。”

“一群贵族决定除掉亨利的王储威廉。他们的想法是,如果继承人成了问题,他们就能对选择新君有更大的影响。”

杰克端详着沃尔伦又白又瘦的脸,搜寻着有没有耍花招的证据。这老人看上去只是疲惫、衰颓和懊悔。如果他别有用心,杰克还没能看出什么迹象。“但是,威廉死于白船的海难中了,”杰克说。

“那次沉船不是自然事故,”沃尔伦说。

杰克猛地一震。这会是真的吗?就因为一伙贵族愿意有个懦弱的君主,王储就遭难了?但比起谋杀一位大主教来,也就没什么让人吃惊的了。“接着说下去,”他说。

“那伙贵族的人凿沉了白船,就乘小船逃掉了。船上所有的人都葬身海底,只有一个人抱住了一根桅杆,漂到了岸上。”

“那是我父亲,”杰克说。他开始看出来一点头绪了。

沃尔伦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有血色。他谈话时不带感情,也不看杰克的眼睛。“他上岸的海滨,离一个参与阴谋的贵族的城堡不远,他们捉住了他。那人根本无意揭发他们的。事实上,他从来不知道船是给凿沉的。但是,如果允许他自由走动和叙述他的经历,他所目睹的事情会向别人揭示真情。因此他们绑架了他,把他带到英格兰,让他们信得过的人看着他。”

杰克感到深深的悲哀。他父亲一直只想给人们带来娱乐,母亲这样说过。但沃尔伦的叙述中有些奇怪的地方。“他们为什么不当场杀死他呢?”杰克说。

“他们本来可以这么做的,”沃尔伦无动于衷地说,“但他是个无辜的人,一个吟游诗人,是给大家娱乐的。他们没法下手。”他苦笑了一下,“连最肆无忌惮的人,说到底,也还是有些顾虑。”

“那么,他们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呢?”

“因为他终于变得危险了,即使在这里。起初,他威胁不到任何人——他连英语都不会说。但是,他当然学会了,而且开始结交朋友。所以,他们就把他关在修道院寝室下边的地牢里。这时,人们开始询问为什么把他关起来。他成了让他们困窘的难题。他们意识到,只要他活着,他们就不得安宁。于是,最后他们就要我们除掉他。”

杰克想,这么轻易。“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听从他们的呢?”

“我们三个人都抱着野心,”沃尔伦说着,他的面部第一次流露出感情,这时他的嘴在自责的痛苦中扭曲着,“珀西·汉姆雷,詹姆斯副院长,还有我。你母亲说的是实情——我们都得到了报偿。我成了副主教,我在教会中的生涯踏上了辉煌的起点。珀西·汉姆雷成了一个殷实的地主。詹姆斯副院长的修道院产业也得到了有用的扩充。”

“那些贵族呢?”

“沉船之后,在接下来的三年中,亨利遭到了来自安茹的福尔克、诺曼底的威廉·克利托和法兰西国王的进攻。一时之间,他像是不堪一击了。但他打败了他的敌人,又统治了十年。然而,当亨利身后无子,斯蒂芬即位的时候,贵族们所巴望的混乱状态,终于到来了。在国内战争持续的后来的二十年里,贵族们在他们的封地中像国王一样统治着,因为没有中央的权威来辖制他们了。”

“我父亲就为这个而死了。”

“其实,连这种混乱局面也变得辛酸了。那伙贵族大多死于战场,有些人连儿子也搭了进去。而为了除掉你父亲,我们在这一带散布的那点谎言,到头来萦绕在我们的心头。你母亲在那次绞刑后,诅咒了我们,她的诅咒应验了。詹姆斯副院长被自己的行为拖垮了,雷米吉乌斯在那次审判会上已经讲了。珀西·汉姆雷在真相大白以前就死掉了,但他的儿子被处了绞刑。再瞧瞧我吧,我作伪证的行为差不多过了五十年才遭到报应,把我的前途葬送了。”沃尔伦面色灰白,精疲力竭,似乎他强硬的自我控制是一根绷得过紧的弦。“我们都害怕你母亲,因为我们不敢确定她了解多少情况。最后证实她并不知道什么,但那也就够了。”

杰克感到自己也如沃尔伦表现出来的那样精疲力竭了。他终于了解到了有关他父亲的实情,这是他多年来一直想弄清的。现在他既不觉得气愤,也没心思报复了。他从来不了解他的生父,但他有过汤姆,教他热爱上建筑这一行,那成了他生活中的第二大激情所在。

杰克站起了身。这些事件全都远在过去,他不会再为之哭泣了。从那时以来,发生了这么多事,大多都还是不错的。

他低头看着坐在那里难过的老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如今倒是沃尔伦遭受着悔恨的痛苦。杰克怜悯他,心想,人老了,知道人生虚度了,有多么可怕啊。沃尔伦抬起眼睛,他们的目光才第一次相遇。沃尔伦畏缩了,把目光转向别处,犹如挨了一记耳光。有一阵子,杰克可以看出对方心中所想,他意识到,沃尔伦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了怜悯。

对沃尔伦来说,敌人的怜悯是最可怕的羞辱了。

菲利普站在坎特伯雷这座古老的基督教城市的西门口,身穿英格兰主教色彩斑斓、雍容华贵的全套冠袍,手持价值一个国王赎金的镶了珠宝的十字架。大雨倾盆地下着。

他已经六十有六,雨水寒彻他的老骨头。这是他最后一次冒险离家出来这么远了。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过今天这个特殊日子。在某种程度上说,今天这个仪式将是他一生工作的巅峰。

自从托马斯大主教惨遭谋害那一历史性事件以来,已经过去三年半了。在时间长河的这一短暂的瞬间中,对托马斯·贝克特的神秘崇拜席卷了基督教世界。菲利普在率领手擎蜡烛的一小伙人游行于坎特伯雷街道上时,并不知道他在发动什么。教皇几乎以不够慎重的速度,把托马斯定为圣徒。在圣地,甚至有了一种称做阿克尔的圣托马斯的骑士这样一个新的修士-骑士等级。亨利国王无力对抗这样一个强有力的群众运动。其势头之凶猛,使得任何个人都无力抵挡。

对菲利普来说,整个现象的重要性在于它在有关国王权力上的证明。托马斯之死表明,君主能够永远滥用暴力。但对圣托马斯的崇拜证明了:这样的取胜永远都是空洞的。说到底,王权并不是绝对的,它可以被人民的意志限制。这一变化在菲利普的有生之年就已发生了。他不仅亲眼目睹了,而且还助其实现了。今天的仪式就将是对此的纪念。

一个头大体壮的人,在雨雾中向城市走来。他光头跣足。他身后的远处,跟随着一大群骑马的人。

那人便是亨利国王。

当被雨淋得湿透的国王在泥泞中走向城门时,人群如同参加葬礼似的安静。

菲利普按照事先安排好的计划,走上大路,在赤足者的前面带路,引领着他们向大教堂走去。亨利低头跟在后面,竭力控制着平日那种轻快的步伐——他的姿态完全是一幅悔罪的图画。诚惶诚恐的镇民们默不做声地看着英格兰国王在他们眼前俯首躬腰。国王的随从远远地跟着。

菲利普引导着他缓缓穿过大教堂的大门。这座辉煌的教堂的沉重大门洞开着。他们走进教堂,这两个人的庄严行进,形成了那个世纪的政治危机的高潮。中殿的地面是铺了石头的。人群分开,让他俩通过。人们低声耳语,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基督教世界中最骄傲的国王,浑身湿透,乞丐似的走进了教堂。

他们沿中殿缓缓地走着,再下了台阶,进入地下室。下面,在殉教者的新坟旁边,坎特伯雷的修士们正在守候,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王国中最负声望、最有权势的主教和院长们。

国王跪倒在地。

他的廷臣们随在他身后也进了地下室。英格兰的亨利二世国王,在众目睽睽之下,忏悔他的罪行,说是他导致了圣托马斯被谋害,虽然他并非有意为之。

他忏悔完毕之后,脱下了斗篷。里面他穿的是绿色紧身衣和粗纺衬衣。他重新跪好,躬起他的后背。

伦敦的主教折曲了一根笞杖。

国王将受鞭笞。

他要挨在场的每个教士抽的五鞭和每个修士抽的三鞭。当然,鞭笞是象征性的:由于在场的有八十名修士,若是每个人都真打,他就活不成了。

伦敦的主教用鞭笞杖轻触了五次国王的脊背。然后他转过身来,把笞杖交给王桥的主教菲利普。

菲利普上前迈步,去鞭笞国王。他很高兴,能活着看到这个。他想,过了今天之后,这个世界将不复是旧模样了。

[9] transubstantiation,即天主教的圣餐变体论,认为圣餐面包和酒在弥撒中经神父祝圣后化成耶稣的肉和血。

[10] Constitutions of Clarendon,一一六四年,亨利国王与贝克特大主教在克拉伦登就王权、教权的权限问题签署的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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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感谢

让·金培尔,杰弗里·欣德利,

沃伦·霍利斯特和

马格丽特·韦德·拉巴奇,

他们关于中世纪的渊博知识

让我受益匪浅。

还要感谢伊恩和马乔里·查普曼的

耐心和鼓励

并给予我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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