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全镇的人都来出席婚礼了。

阿莲娜感到惊奇。大多数人把她和杰克或多或少看成是早已成婚了,她原以为他们会把这个婚礼仅仅当做是个形式。她本来预计只有一小伙朋友,大多是她的同龄人和杰克的工匠伙伴。但是,王桥的每个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来了。她被他们的出席所感动。而且他们看上去都为她感到幸福。她意识到,他们同情她这些年来的遭遇,尽管他们都小心翼翼地对她闭口不谈这些;现在,他们分享着她嫁给了爱了这么久的男人的愉悦。她由弟弟理查挽着走过街道,为追随着她的笑脸而晕眩,由于幸福而陶醉。

理查明天就要出发去圣地。斯蒂芬国王已接受了这一解决办法——确实,他看来巴不得这么轻易地就摆脱了理查。威廉郡守当然很气愤,因为他的目的是褫夺理查的伯爵采邑,如今他毫无机会了。理查的眼睛里依然有那种出神的样子,他已迫不及待地要出发了。

她在走进修道院时想,这可不是她父亲所设想的事情的结局:理查在遥远的地方作战,而阿莲娜本人却在扮演伯爵的角色。然而,她已经不再觉得非按父亲的意愿来安排自己的生活不可了。他已经去世十七年了,何况,她还懂得了一些他原先不了解的事情:她做伯爵,要比理查强得多。

她已经接过统治权了。城堡的仆人经过多年松懈的管理,都很懒散,她已经让他们勤快起来了。她重新安排仓房,把大厅粉刷一新,清理了面包房和酿酒坊。厨房太脏,她把它烧毁,新盖了一个。她开始亲自发放星期工钱,表明她在负责;她还遣散了三个经常酗酒的士兵。

她还下令在离王桥几英里远的地方修建一座新城堡。伯爵城堡离王桥太远了。杰克为新城堡画了设计图,等主楼一盖好,他们就搬进去。与此同时,他们将轮流在伯爵城堡和王桥居住。

他们已经在伯爵城堡中阿莲娜的老房间里睡过几夜,这里远离菲利普那不赞同的盯视。他俩像是度蜜月的新婚夫妻一样,沉溺在不知满足的生理激情中。或许是因为这是他俩第一次有了可以锁上门的卧室。隐私还是老爷们的奢侈享受,别人都在楼下的公用大厅中睡觉和做爱。甚至住在家中的夫妻,总有极大的可能被他们的孩子或家人,或者过路的邻居打扰。人们不在家时才锁门,而在家时是不锁门的。阿莲娜以前从来没有对此不满意过,但现在她才发现:知道你能随心所欲地行事而不怕被人看见,有一种特殊的激动。她想起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她和杰克做的一些事情,不禁脸红。

杰克在大教堂部分修好的中殿里,和玛莎、汤米和莎莉一起等着她。在婚礼上,新婚夫妻通常要在教堂的前廊里交换誓词,然后再进入教堂做弥撒。今天,中殿的第一架间权充前廊。阿莲娜很高兴,他们在杰克修建的教堂里举行婚礼。大教堂是杰克的一部分,完全像他穿的衣服、他做爱的方式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样。他的大教堂将会像他本人:优雅、富于创造性、欢快,而和过去已经消逝的任何事情都毫无共同之处。

她充满爱恋地看着他。他今年三十岁,长着一头红发和一双闪烁的蓝眼睛,实在英俊极了。她还记得,他小时候很丑,她当时认为,他不值得她注意。但他从一开始就爱上了她,他这样说过;忆起往事,他依旧畏缩,当年,因为他说从来没有过父亲,他们大家是如何嘲笑他的。这事都快过去二十年了。二十年……

要不是菲利普副院长,她可能再也见不到杰克了。此时,菲利普副院长从回廊进入教堂,又笑眯眯地进入了中殿。他看上去为他俩终成眷属而由衷地感到激动。她想起来她第一次和他相遇的情形。她生动地回忆起当时感到的绝望:在她的全部辛苦和伤心化做一袋袋羊毛之后,那些羊毛商却要欺蒙她。她还想起当时对那位年轻的黑发修士的无限感激之情,他救了她,说:“我随时都愿意买下你的羊毛……”现在他的头发变灰了。

他救过她,后来又强迫杰克在她和大教堂之间做出抉择,几乎毁掉她。他在是非问题上是一个不肯通融的人;有点像她父亲。不过,他倒是真想主持结婚祈祷。

艾伦诅咒过阿莲娜的第一次婚礼,那次诅咒还真应验了。阿莲娜很高兴。假如她和阿尔弗雷德的婚姻不是完全无法忍受的话,也许她还在和他一起过日子呢。奇怪的是,当她回想起当初可能发生的情况时,她感到浑身发冷,如同噩梦和可怕的幻象。她回忆起托莱多那个漂亮、性感的阿拉伯姑娘,那姑娘爱上了杰克,假如他真娶了她又会怎样呢?阿莲娜怀抱着婴儿,风尘仆仆地赶到托莱多,却发现杰克在和别人过日子,把他的身心交出了一半给别人。那念头真可怕。

她听着他低声诵念主祷文。现在看来有点惊奇,可是想想当初吧,她来到王桥住下时,她对他的注意并没胜过对粮商的猫。但是他注意到了她,那些年里,他一直秘密地爱着她。他是多么有耐心啊!他曾经看着乡绅们的年轻儿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向她求婚,然后又失望地、受伤害地或气冲冲地走开了。他已经看出来——他是多么多么机灵啊——她是不能靠求婚来赢得的;于是他便采取迂回的办法来接近她,作为朋友而不是作为恋人,在树林中与她会面,给她讲故事,使她不知不觉地爱上他。她回想起那第一次亲吻,那么轻柔而随便,只是让她的嘴唇在随后的几个星期内一直灼热。她对第二次亲吻更加记忆犹新。每当她听到漂土磨的哐当哐当的声音时,就会想起她当时体味到的那种阴暗、陌生和不受欢迎的性冲动。

她生活中的一个持久的悔恨,就是从那以后她变得那么冷漠。杰克真诚地一心爱着她,而她竟吓得回避他,假装对他无所谓。这深深地伤害了他;尽管他继续爱她,伤口也愈合了,却留下了一个疤痕,如同深深的伤口所致。有时,在他们吵嘴和她对他冷冷地说了什么的时候,她就会从他看她的样子中看到那疤痕,他的眼睛似乎在说:是的,我了解你,你可以冷漠,你可以伤害我,我应该警惕。

现在,当他发誓要在余生中爱她、忠于她的时候,他眼中有没有一种警觉的神色?他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我,她想。我嫁给了阿尔弗雷德,还能有比那个更大的背叛吗?但后来我走遍了半个基督教世界去寻找杰克,总算作了补偿。

这样的失望、背叛及和解,是婚后生活的内容,但她和杰克在婚礼前就已经历过了。现在,她至少自信了解他,像是没什么可以使她吃惊的了。说来这样做事很好笑,但总比先发婚誓,然后再渐渐了解对方要好。教士当然不会同意;的确,菲利普要是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会昏过去的;但话说回来,教士对爱情的了解,比别人要少。

她发了婚誓,跟在菲利普后边一句句重复着那些话,她心想,那句承诺多美:我用我的身体来崇拜你。菲利普永远不会了解这个。

杰克把一个戒指套在她手指上。她想,我终生都在等待这个。他俩对视着眼睛。她看得出来,他身上发生了些变化。她直到这时刻才意识到:他从来没有对她真正的放心。现在,他看上去深为满意了。

“我爱你,”他说,“我将永远爱你。”

这就是他的誓言。其余的全是宗教的那套陈词滥调,但现在他做出了自己的誓言;阿莲娜意识到,她也是直到此时才对他放心。他们很快就会向前走,进入交叉甬道做弥撒;之后,他们将接受镇民的祝贺和衷心祝福,把他们带回家去,给他们吃的喝的,大家欢乐一番。但这一小小的瞬间却只是为他俩的。杰克的样子在说:你和我,在一起,永远;阿莲娜想,终于。

一切让人感到十分平和。

?第六部分?

1170-1174

第十七章

王桥还在扩展。这个镇子早已越出原先的城墙,而原先的城内,也就比现在的镇子的一半稍多几间住屋。大约五年以前,镇上的公会建了一座新城墙,把老镇外面崛起的城郊围了进去;如今,在新城墙的外面又有了更大的一片郊区。河对岸镇民举办收获节和仲夏夜传统活动的草地,现在成了一个小村,叫做新港。

一个寒冷的复活节星期日,威廉·汉姆雷郡守骑马穿过新港村,跨过石桥,走进现在叫做王桥老镇的旧城区。今天,新竣工的王桥大教堂要举行献祭典礼。他进了牢固的城门,沿着新近铺好的主街走去。两旁是清一色的石头房子,下层做铺面,楼上做居室。今日王桥之大,其繁荣和富裕程度,都是夏陵从来所不及的,威廉想到这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走到街尽头,往旁边一转,进了修道院的围墙;在他的眼前,就是王桥兴起而夏陵衰败的原因:大教堂。

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高耸入云的中殿,由一排优雅、飘洒的飞拱支撑着。西端有三间有圆柱的门廊,如同巨人的门洞那样高大宽敞,门廊上是一排又高又窄的尖顶窗,两侧是细长的塔楼。这种新式样,在十八年前落成的交叉甬道上已经预示了,但如今才算达到了令人惊叹的极致。英格兰从来没有过一座这样的建筑。

这里的市场仍然每逢星期日开放,教堂门前的绿地上排满了摊位。威廉下了马,把马交给瓦尔特照看。他一瘸一拐地穿过绿地,朝教堂走去。他已经五十四岁,身胖体沉,腿脚的痛风症经常让他疼痛难忍。由于这种痛苦,他三天两头总要发脾气。

教堂的内部给人印象更深。中殿和交叉甬道的风格相一致,但建筑匠师改进了他的设计,使得圆柱更细,窗户更大。然而,这里还有一项革新。威廉曾经听人谈起,杰克·杰克逊从巴黎请来了工匠,造出了彩色玻璃。他当时想不出这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因为在他的想象中,一个彩色玻璃窗无非和壁毯或绘画差不多。现在他亲眼得见,才明白其奥妙之处。从外面射进来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变成了五光十色,从而产生了相当神奇的效果。教堂里挤满了人,大家都伸长脖子,瞪着上面的窗户。画面表现的是《圣经》故事,天堂和地狱,圣哲、先知和门徒,以及一些王桥的市民,他们大概为玻璃捐了钱,让自己在画面中有一席之地——一个面包师端着一盘点心,一个鞣皮匠拿着他的皮革,一个建筑匠握着圆规和水准仪。威廉酸溜溜地想,我敢打赌,菲利普从这些窗户中一定大大地捞了一把。

教堂里人山人海,都是来参加复活节祈祷活动的。市场常常一直扩展到教堂里面,威廉往中殿里走,有人要他买冷啤酒,有人要他买热姜饼,还有人拉他到墙根去,花三便士和妓女干一下。教会方面始终竭力禁止小贩进教堂,但这项任务永远也无法完成。威廉和郡里的一些市民中的头面人物互相打着招呼。尽管有社交上的应酬和买卖人拉生意的干扰,但威廉发觉自己的目光和思绪常常被吸引到头上连拱廊的雄劲的线条上。拱券和窗户,带有集柱式柱身的立柱,扇形拱肋和穹顶的扇形瓣,看上去全都指向上天,使人不能不去联想这一建筑正是用于这一目的。

地面铺着石板,立柱涂着油漆,每扇窗户都闪着异彩。王桥和这里的修道院很富有,而大教堂则宣布了这里的繁荣。交叉甬道中的小祈祷室中,有金烛台和镶宝石的十字架。市民们也展示着他们的财富:穿着色彩斑斓的紧身衣,佩着银制的胸针和带扣及金制的指环。

他的目光落到了阿莲娜身上。

和往常一样,他的心漏跳了一拍。她还像从前那么漂亮,虽说她现在足有五十出头了。她的鬈发仍然那么浓密,只是剪短了,而且看上去像是浅棕色,似乎褪了些颜色。她眼角上有了引人注目的鱼尾纹。她比过去发福了些,但身材仍有魅力。她穿着一件蓝色斗篷,里面有红绸衬里,脚下是红色的皮鞋。她身边围着一群毕恭毕敬的人。虽然她并不是女伯爵,而只是一位伯爵的姐姐,但由于她弟弟已在圣地定居,大家都把她当做伯爵来对待。而她的举止则如同一位女王。

她的形象引起威廉的痛恨,犹如苦胆汁在他腹中翻腾。他曾经毁掉了她父亲,强奸了她本人,夺取了她的城堡,烧光了她的羊毛,放逐了她的弟弟,但每次他以为自己已压垮了她,她都东山再起,而且从挫折上升到新的权势和财富的高峰。如今威廉已经衰老,身体又胖,还有痛风,他才意识到,他始终生活在一个可怕的魔咒的威力之中。

她身边有一个高个子的红发男人。威廉第一眼看去,以为是杰克;但仔细端详,那人显然过于年轻,他这才明白,那人必定是杰克的儿子。那小伙子的衣着像个骑士,还佩着剑。杰克本人站在他儿子旁边,比儿子要高上一两英寸,鬓边的红发正在变浅。他比阿莲娜要小,如果威廉没记错的话,大概要小五岁,但他眼圈上也已有了皱纹。他正在和一个年轻姑娘亲切地说着话,那一定是他女儿。她长得很像阿莲娜,也那么漂亮,只是她的浓密的头发,紧紧地梳到脑后,编成辫子。她穿得很简朴,如果她在土褐色短外衣下有一个妖媚的肉体的话,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威廉看着阿莲娜富有、高贵、幸福的一家,不由得怒火中烧。他们所有的一切本应属于他。但他并没有放弃复仇的希望。

好几百个修士的歌声响了起来,压倒了人们的谈话声和小贩的叫卖声,菲利普副院长率队进入了教堂。威廉想,这儿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修士。修道院的规模也随镇子扩大了。年过六旬的菲利普,几乎完全秃顶了,还发了福,原先的瘦脸已经成了圆脸。不用说,他对自己很满意:大教堂的献祭仪式,是早在三十五年前,他初到王桥时,就已构想好的目标。

身穿极其华丽的长袍的沃尔伦主教走进来时,人们纷纷低声议论。他那苍白的瘦脸,僵滞而无表情,但威廉清楚,他内心很不平静。这座大教堂是菲利普战胜沃尔伦的象征。虽说威廉也恨菲利普,但他同样暗自庆幸,看到了目空一切的沃尔伦主教也有得意不起来的时候。

沃尔伦很少在这里露面。夏陵的新教堂总算建成了——专门附有一间小祈祷室奉献给对威廉母亲的纪念——尽管在规模或新颖度上都远不能与这座大教堂相比,然而沃尔伦还是把夏陵教堂当做他的大本营。

然而,尽管沃尔伦百般刁难,王桥大教堂仍是主教堂。在长达三十年的战争中,沃尔伦使出浑身解数来摧毁菲利普,然而菲利普最终还是胜了。他俩这种争斗和结局,有点像威廉和阿莲娜的角逐。在这两对人的情况中,都是弱小谦和击败了强大蛮横。威廉感到永远无法理解其中的奥秘。

沃尔伦主教今天不得不来出席这一献祭典礼,如果他不出面欢迎所有这些显赫的贵宾,未免有点太不正常。附近一些主教管区的好几位主教,以及一大批著名的修道院院长和副院长,今天都到场了。

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马斯·贝克特不会出席。他和他的老朋友亨利国王正在争吵,处境不妙;他们的争吵已经尖锐激烈到大主教不得不出逃,在法兰西避难的程度了。他们在所有的法律问题上都有冲突,其实,核心很简单:国王是该为所欲为,还是该受到限制?这也是威廉和菲利普副院长当初争吵的内容。威廉认为,伯爵可以随心所欲——这才叫伯爵呢。亨利对王权也抱同样观点。而菲利普副院长和托马斯·贝克特都主张限制统治者的权力。

沃尔伦主教是个站在统治者一边的教士。对他来说,权力就意味着要使用。三十年来的失败,并没有动摇他认为自己是上帝意志的工具的信念,也没有改变他执行圣职时的专横跋扈。威廉确信,即使在为王桥大教堂主持献祭典礼时,他也会设法给菲利普的一时荣光煞煞风景。

在整个祈祷仪式中,威廉一直在走动。他的腿站着比走着还难受。他去夏陵教堂时,瓦尔特为他抬着一把椅子。那样他就可以坐下来打个盹。不过,这里有人可以聊天,而且大多数教众都在用这个时间做交易。威廉四下走动,巴结着权贵,威胁着弱者,从多方面打听着各种消息。他已经不能像当年那样,让老百姓对他谈虎色变,但作为郡守,还是能让人俯首听命。

祈祷活动拖拖拉拉地进行着。中间有很长一段中断,由修士们绕着大教堂,向外墙面上洒圣水。快结束时,菲利普副院长宣布了一位新的副院长助理的任命:是修道院收养的孤儿,乔纳森兄弟。乔纳森现在三十多岁,个子出奇的高,使威廉想起了老建筑匠汤姆,他也有着巨人般的身材。

当仪式终于结束了的时候,贵宾们都在南交叉甬道中闲逛,而郡里的小乡绅们则聚在周围来会晤他们。威廉一瘸一拐地凑过去。当年,他曾一度视主教为平级,但现在他却不得不向骑士及小地主们鞠躬致意。沃尔伦主教把他拉到一边,说:“这个新的副院长助理是个什么人?”

“修道院收养的孤儿,”威廉回答,“一直是菲利普的宠儿。”

“他当副院长助理可有点嫩。”

“他比菲利普当副院长时还大呢。”

沃尔伦若有所思了。“修道院收养的孤儿。让我想起了当年的细节。”

“菲利普到这儿上任时,就带来了个婴儿。”

沃尔伦想起了旧事,面色开朗了。“上帝,一点不错!我把菲利普的那婴儿全忘了。我怎么能让这样的事溜出了我的脑海呢?”

“已经三十多年了。谁又去管这个?”

沃尔伦轻蔑地看了威廉一眼,威廉最恼火他这种态度了,那目光无非是说:你这蠢牛,你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透吗?他脚上一阵刺痛,他移动着脚,想换一下身体重心来缓解一下,其实也没用。沃尔伦说:“喂,那婴儿是从哪儿来的?”

威廉忍气吞声。“是在林子里他原先那个小修道院附近发现的一个弃婴,要是我没记错的话。”

“再好不过了,再好不过了,”沃尔伦热切地说。

威廉还是不明白他的目的何在。“那又怎么样?”他沉着脸说。

“你说,菲利普是不是把那孩子像他亲生的一样带大?”

“对。”

“现在又任命当他的副院长助理了。”

“大概是修士们选的。我相信他很受拥护。”

“一个在三十五岁当了副院长助理的人,终将成为副院长的。”

威廉不打算再说“那又怎么样?”,于是就干脆等着听沃尔伦的下文,觉得自己像个蠢学生。

沃尔伦终于说了:“乔纳森显然是菲利普自己的孩子。”

威廉放声大笑了。他本来期待着什么深奥的思想,沃尔伦却讲出了这么完全滑稽的想法。使威廉满意的是,他的嘲笑让沃尔伦那蜡般的面容上泛起了一片微红。威廉说:“凡是认识菲利普的,没人会相信这种事。他生来就是个干枯的老木头橛子。你可真能想!”他又哈哈笑起来。沃尔伦可能认为自己一向聪明,但这次太离谱了。

沃尔伦的傲慢是冷冰冰的。“我说,菲利普曾经有过一个情妇,是在他管着林中那个小修道院的时候。后来,他成了王桥的副院长,只好把那女人遗弃了。她不想要一个没父亲的婴儿,于是就撇给了他。菲利普是个重感情的人,觉得有义务照顾孩子,于是就把他当弃婴收养了。”

威廉摇着头。“不可信。别人可能,菲利普不可能。”

沃尔伦还在坚持:“如果那个婴儿是别人遗弃的,怎么证明他的来历呢?”

“他证明不了,”威廉承认。他望着远处南交叉甬道里菲利普和乔纳森一起站着的地方,他们正和赫里福德的主教谈话。“但他们连长相都不像。”

“你长得也不像你母亲,”沃尔伦说,“感谢上帝。”

“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威廉说,“你打算拿这件事怎么办?”

“在宗教法庭上控告他,”沃尔伦回答。

这就不一样了。认识菲利普的,没人会有片刻相信沃尔伦的指控,但一个对王桥毫不知情的法官就会认为言之成理了。威廉不甘心地看出来,沃尔伦的念头终归不那么蠢。和往常一样,沃尔伦比威廉要刁钻。沃尔伦那副机灵相让人气恼,这是不用说的。不过,威廉也确实为能整垮菲利普的前景所鼓舞。“天啊,”他热切地说,“你认为这事办得到吗?”

“那要看谁是法官了。不过我可以在那边做些安排。我不知道……”

威廉看着远处交叉甬道里的菲利普:他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微笑,身边是他的高个子门徒。大的彩色玻璃窗把迷幻的光彩投射到他们身上,俨如两个梦中的人物。“私通和重用裙带关系,”威廉高兴地想,“我的天。”

“如果我们能利用这根棍子,”沃尔伦饶有兴致地说,“就可将那个该死的副院长置于死地了。”

没有哪个明理的法官会发现菲利普有罪。

事实是,他从来不必竭力去抵制私通的诱惑。他从听取忏悔中得知,有些修士不得不拼命和肉欲相拼搏,但他却不那样。在他十八岁前后,有一段时间,他曾做过不纯洁的梦,但很快就过去了。他已活了大半辈子,贞洁对他不成问题。他从来没有过性行为,而如今,他可能已经老得不中用了。

然而,教会却对指控十分认真。菲利普必须在宗教法庭上受审。从坎特伯雷来的一位副主教将出席。沃尔伦原想在夏陵审判,但菲利普竭力反对,最后他成功了,现在定在王桥开庭,因为这里毕竟是大教堂所在的城镇。菲利普清理了他个人的东西,搬出了他的住所,给要住在这儿的副主教腾出地方。

菲利普清楚自己是无辜的,他没有私通,自然也就没有重用裙带关系一说,因为一个人既然没有孩子,就不可能宠用亲子,这是十分合逻辑的。然而,他还是深刻自省,看看在提携乔纳森一事上是否有什么错误。正如不纯的思想是重大罪行的一种阴影,或许宠爱一个私生孤儿正是重用裙带关系的阴影。修士们是应该放弃天伦之乐的,而对菲利普来说,乔纳森一直像个儿子。在乔纳森年纪很轻时,菲利普就任命他为司务,现在又提携他作副院长助理,他扪心自问:我这么做是不是出于我自己的骄傲和个人的好恶呢?

唉,是的,他想。

在教导乔纳森、观察他的成长和看着他学会如何管理修道院的事务中,菲利普确实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即使这些事情没有给菲利普这样强烈的乐趣,乔纳森依然会是修道院中最能干的年轻管理人。他聪慧、虔诚,有想象力,也有良知。他是在修道院中长大的,对别样的生活一无所知,从来没渴望过自由。菲利普本人原就是在修道院中长大的。他想,我们这些修道院收养的孤儿可以成为最好的修士。

他把一本书:《路加福音》,放在一个小书箱中。他待乔纳森如亲子,但他并没有犯下要上宗教法庭的罪。这种指控是荒谬的。

不幸的是,单单这一指控本身,就足以毁掉一个人了。它削弱了他的道德威望,将会有人记住了指控而忘掉了裁决。下一次,当菲利普站起来,慷慨陈词“戒律禁止一个人觊觎他邻居的妻子”的时候,有的教众就会想:你年轻时也找过乐子。

乔纳森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菲利普皱起了眉头。副院长助理在进入房间时,是不得喘粗气的。菲利普刚要就修道院负责人的举止进行说教时,乔纳森说:“彼得副主教已经到了!”

“好啦,好啦,”菲利普缓和着说,“我反正也快收拾好了。”他把小书箱递给乔纳森,“把这个拿到寝室去,到哪儿也不要跑,修道院是个和平和宁静的地方。”

乔纳森接过去小书箱,也接受了指责,但他说:“我不喜欢副主教那副样子。”

“我相信,他会是一个主持正义的法官的,这也就是我们的全部所求了,”菲利普说。

门又开了,副主教走了进来。他和菲利普年龄相仿,又高又瘦,灰发已经渐稀,脸上带着一种目空一切的表情。他看上去有点面熟。

菲利普伸出手去,说:“我是菲利普副院长。”

“我认识你,”副主教酸溜溜地说,“你不记得我了吗?”

那沙哑的声音提醒了菲利普。他的心沉下去了,这可是个老冤家。“彼得副主教,”他苦笑着说,“韦勒姆的彼得。”

“他可是个专门找岔子的人,”菲利普过了一会儿对乔纳森解释说,这时他们已经离开了副院长住所,让副主教自己舒服一下。“他会指责我们不勤快,或者吃得太好,或者祈祷时间太短。他说我太纵容。我敢说,他自己想当副院长。他当然会招灾惹祸的。我派他当司赈,这样,他就有一半时间在院外了。我那么做,就是为了摆脱他。这对修道院和他本人都大有好处,但我敢说,他在为这事记恨我,虽说已经时隔三十五年。”他叹息一声,“大饥馑之后,你跟我去拜访林中圣约翰小修道院的时候,我曾听说,彼得去了坎特伯雷。如今他倒要坐在那里来审判我了。”

他们在回廊里。天气晴和而温暖。三个班级的五十名男孩,在北走道中学习读书写字,他们压低的读书声,飘过了四方院子。菲利普记起了当初这里只有五个男孩和一名上年纪的见习修士导师的时代。他想到了他在这里所做的一切:修建了大教堂;把一座贫穷、衰败的修道院变成了一个富裕、繁荣、有影响的机构;还扩大了王桥镇。教堂里,一百多名修士在唱弥撒。从他坐的地方,他可以看到高侧窗上美丽绝伦的彩色玻璃。在他身后远离东走道的地方,是一座石头建的图书馆,里面收藏了几百部书籍,涉及神学、天文学、伦理学、数学,各种学科真可以说应有尽有。修道院外的下属农场,在具有自给自足观念的修士的负责下,不仅养活了修士,而且还养活了数以百计的农场工。这一切难道就凭一句谎言全都要从他手中夺走吗?难道繁荣和虔敬的修道院就要拱手交给别人,诸如谄媚的鲍德温副主教这样的沃尔伦主教的爪牙,或者是韦勒姆的彼得这样的自以为是的蠢材,任凭他们像菲利普振兴修道院时那样快地再把它糟蹋到衰微破败、一贫如洗的地步吗?难道大群大群的羊就要缩小到一小撮皮包骨的瘦羊,农场又要回到杂草丛生、颗粒无收的景象,图书馆会因弃置不用而蒙满灰尘,美丽的大教堂会沉沦到潮湿失修吗?他想,上帝助我成就了这一切;我无法相信,他有意把这里变成一无是处。

乔纳森说:“反正彼得副主教也一样无法认定你有罪。”

“我看他会的,”菲利普沉重地说。

“他难道就没有良心了吗?”

“我认为他始终对我心怀不满,这次他总算找到机会证明我是有罪的,而他是有理的。沃尔伦不知怎么发现了他的怨气,于是设法安排彼得来审判这个案子。”

“但是并没有证据!”

“他不需要证据。他将听取指控和辩护;然后他祈求上帝给予明示,就宣布他的裁决。”

“上帝会给他以明示的。”

“彼得不会听上帝的。他从来就不肯听别人的意见。”

“那又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我会被撤职,”菲利普忧郁地说,“他们可能让我留在这里当一名普通修士,用苦行来赎罪,但不大可能。更可能的是把我逐出这里,以防我在这里还有进一步的影响。”

“到那时又会怎样呢?”

“当然要举行一次选举。不幸的是,王权政治如今已进入了教会。亨利国王和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马斯·贝克特争吵不休。托马斯流亡到了法兰西。他的半数副主教都追随着他走了。另一半留在了这里,他们都是站在国王一边反对大主教的。彼得显然属于这一集团。沃尔伦主教也站在国王一边。沃尔伦会推荐他挑的人当副院长,他有坎特伯雷的副主教和国王在背后支持。这里的修士要反对他是很难的。”

“你想他会推荐谁呢?”

“沃尔伦脑子里已有人选,还有待确认。可能是鲍德温副主教。甚至可能是韦勒姆的彼得。”

“我们必须采取措施来防止这事!”乔纳森说。

菲利普点点头。“但局势整个对我们不利。我们无力改变政局。唯一的可能性……”

“什么?”乔纳森迫不及待地问。

情况看来实在无望,菲利普觉得再为那绝望的念头动脑筋是毫无意义的,虽能激起乔纳森的情绪,但最后只能使他失望。“没什么,”菲利普说。

“你刚才要说什么?”

菲利普还在想着办法。“如果有一种办法能证明我的无辜是无疑的,彼得就不可能认定我有罪了。”

“但是什么能算证明呢?”

“一点不错。可以用反证法。我们得找出你的生身父亲。”

乔纳森立即热情起来了。“对啊!就是这样!这正是我们要做的事!”

“慢点,”菲利普说,“我当时就努力过了。但事隔多年之后,不可能变得容易了。”

乔纳森并没有泄气。“关于我的生身之谜,难道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恐怕,没有。”菲利普现在担心他引起了乔纳森的希望,最后却落个一场空。虽说这孩子不记得他的双亲,但他们遗弃了他这个念头,始终烦恼着他。现在他想解开这个谜,并找到一些解释,证明他们当真是爱他的。菲利普确定无疑地认为,这只会导致彻底失望。

“你询问过住在附近的居民们了吗?”乔纳森说。

“那附近没有人烟。那座小修道院在森林深处。你的父母可能是从好几英里之外来的,也许是温切斯特吧。我把这些根据都想过了。”

乔纳森还在坚持。“那段时间你没在那森林里见过什么路人吗?”

“没有,”菲利普皱起了眉头。当真如此吗?一丝念头触动了他的记忆。发现婴儿的当天,菲利普就离开修道院到主教宫殿去了,路上他曾和什么人说过话。突然他想了起来。“噢,对了,事实上,建筑匠汤姆和他全家人正走过那里。”

乔纳森很吃惊。“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个。”

“这本来无足轻重的。现在也还是这样。我在一两天之后遇见了他们。我问过他们,他们说,他们没见到任何可能是弃婴的父母的人。”

乔纳森垂头丧气了。菲利普担心,这样刨根问底下去,会使他产生双重失望:他不但找不出他父母的情况,也无法证明菲利普的无辜。但现在已经制止不了他了。“他们在树林里到底做了些什么呢?”乔纳森穷追不舍地问。

“汤姆在去主教宫殿的路上。他在找活儿干。所以他们后来到了这里。”

“我想再问问他们。”

“唉,汤姆和阿尔弗雷德已经死了。艾伦住在树林里,天晓得她什么时候会露面。不过你可以去找杰克或者玛莎谈谈。”

“这倒值得一试。”

也许乔纳森是对的。他有年轻人的精力。菲利普可太悲观和泄气了。“去吧,”他对乔纳森说,“我日渐衰老和疲惫了;不然的话,我自己原该想到这一点的。和杰克谈谈。这根线索可够细的。不过,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

窗户的设计图已经画好了,尺寸是原先的,还涂了颜色。图是画在一张大木桌上的,事先拿淡啤酒洗过,以免颜色流失。图上画的是耶西家谱,基督家系的形象化。莎莉拿起一小块红宝石色的厚玻璃,放到设计图上一个以色列王的身上——杰克也不清楚是哪位国王,他从来记不住神学图画中的错综复杂的象征含义。莎莉用一支毛笔在一个石灰水的碗里蘸了一下,把人形描到玻璃上:肩、臂和袍子的下摆。

在她桌边的地炉上,放着一个木把铁杆。她把铁杆从火上取下,用烧红的杆顶迅速而仔细地沿着她画的线描了一圈。玻璃沿着画的线齐整地分割开了。她的徒弟把中心的玻璃拿出来,用磨铁打光边缘。

杰克喜欢看着他女儿工作。她的动作利落、准确又简洁。她小时候就对杰克从巴黎请来的玻璃工做的活儿着迷,老是说,等她长大了,就做这个。后来她当真干上了这一行。杰克很不痛快地想起来,人们初来王桥见到大教堂时,他们更被莎莉的玻璃而不是她父亲的建筑所吸引。

那学徒把磨光的玻璃递给她,她开始用铁矿粉和尿做成的颜料和用阿拉伯树胶做的黏结剂在玻璃表面画衣褶。平平的玻璃看上去一下子就像轻柔、自然垂皱的布料了。她非常熟练,做得很快。然后她把画好的玻璃在一个铁盘中和其他玻璃拼装在一起。铁盘底部预先涂满了石灰。全盘的玻璃都拼装好以后,就把铁盘放进一个炉子。热量将把颜料融进玻璃。

她抬头看了一眼杰克,冲他得意地笑了一下,然后又拿起了另一块玻璃。

他走开了。他可以这样看上她一整天,但他还有工作要做。用阿莲娜的话说,他对女儿简直都犯傻了。他常常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看她,不敢相信这个聪明、独立和成熟的年轻女子,是他亲生的女儿。他为她是如此出色的一位女工匠而激动。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一直给汤米施加压力,培养他当一名建筑匠。实际上他还强迫孩子在工地上干过两三年。但汤米的兴趣都在农场、骑术、狩猎和剑术上,全是些让杰克心冷的事情。最后,杰克认输了。汤米在本地一家贵族处当了一段扈从,后来被封为骑士。阿莲娜给了他五个村子的一小块封地。结果证明,他原来是个很出色的统治者。汤米早已结婚,娶的是贝德福德伯爵的一个小女儿,他们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杰克成了祖父。但莎莉虽已二十五岁,还是单身。她身上有很多祖母艾伦的个性,过分自立自强了。

杰克在大教堂的西端绕来绕去,抬头看着那一对塔楼,已经差不多完工了,一口巨大的青铜钟正在从伦敦的铸造场向这里运送的途中。最近,这里已经没有多少杰克要做的事情了。当初,他曾在这里指挥着一支身强力壮的砌石匠和木匠的大军,砌下一排排的方石,搭起高高的脚手架。如今,他只有一小伙刻石匠和漆匠做着小规模的精雕细刻的工作,为壁凹雕人像,为小尖塔做装饰和为石雕天使的翅膀涂金。除了偶尔为修道院修建一些新房子外,没有多少设计的事情可做了,这些新房子包括一座图书馆、一间会议室、更多的供朝圣者居住的客房、新的洗衣房和乳制品作坊。在这些小活计之间,杰克自己也雕刻一些石头,这已是多年以来的第一次了。他迫不及待地想推倒建筑匠汤姆的老圣坛,建起他自己设计的新的东端,但菲利普副院长想享用一年这建好的教堂,然后再开始另一次大工程。菲利普感到了自己年事日高。杰克担心老人家也许不能活着见到建成的圣坛了。

然而,在菲利普死后,这工作还要继续下去,杰克想到这里,抬头看到乔纳森兄弟那巨人般的高大身材从厨房院子的方向大步向他走来。乔纳森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副院长,大概会不亚于菲利普本人。杰克很高兴这样的交接已经有了保证,使他能够做未来的计划了。

“我在担心这次的宗教法庭,杰克,”乔纳森单刀直人地说。

杰克说:“我原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无中生有的大惊小怪呢。”

“我先前也这么想——但这位副主教原来是菲利普副院长的老冤家。”

“见鬼。但即使如此,他一定也无法认定菲利普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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