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贝拉把一根手指按在伍迪的嘴唇上,不让他说话。“去吧,赢下这场战争。”她说。

说完,她走进了公寓。

星期天,黛西参加了最近不常去的礼拜。她没有去会众冷落她的西区教堂,而是乘地铁到阿尔德盖特,参加骷髅地福音堂的礼拜。两边的教义有很大的不同,但黛西却一点儿也不介意。东区教堂的赞美诗更动听一些。

她和劳埃德是分开去那儿的。阿尔德盖特教区的会众知道她是谁,他们宁克让一个体面的恶棍坐在其中一张廉价的座椅上,也不能容忍黛西牵着情郎的手,在教堂里走来走去。艾瑟尔的弟弟比利说:“耶稣没有谴责偷钱,却告诉她别再犯了。”

礼拜时,她想到了博伊。昨天晚上的妥协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还是一时喝醉的妄语呢?博伊离开时,甚至和劳埃德握了手,这代表他原谅劳埃德了吗?但她告诫自己,别抱太大的希望。博伊是她遇到的最自私的人——比他父亲菲茨,以及黛西的弟弟格雷格,更自私。

做完礼拜,黛西通常会去艾瑟尔家吃午饭。但这天,她让劳埃德和家人们先回去,自己一个人匆匆离开了教堂。

她回到西区,敲响了丈夫在梅菲尔街的家门。管家把她带进了起居室。

博伊一进门就冲她大嚷:“这是什么鬼玩意?”他把一张报纸扔在黛西面前的地上。

黛西经常看见博伊怒气冲冲的样子,但根本不吃他那一套。在一次博伊出手要打她,黛西拿起一只沉重的烛台说要揍他一顿以后,博伊再也不敢拿她怎么样了。

虽然完全不害怕,但黛西很是失望。昨天晚上他的情绪还这么好,但一晚上过后,情势却完全变了。但也许他还肯听解释。

“什么让你这么不高兴?”黛西平静地问。

“看这张该死的报纸!”

黛西弯下腰,把报纸捡了起来。这是当天的《星期日镜报》,是一份销量极大的左翼报纸。首页刊登了博伊新买的赛马“幸运莱迪”的照片,配发的标题是:幸运莱迪

相当于二十八个在矿难中死去的矿工

昨天的报纸刊出了博伊以创纪录的价格买进赛马的消息,但今天的《镜报》发表了义正词严的评论。评论指出,博伊买下赛马的价格,相当于死难矿工的遗孀们拿到的抚恤金的二十八倍。

菲茨赫伯特家族的财富正来自矿井开采。

博伊说:“爸爸很生气,他想在战后当上外交部长,这篇社论很可能断送掉他的前途。”

黛西恼怒地说:“博伊,你得向我解释,为什么这是我的错?”

“看看是谁写了这篇该死的社论?”

黛西看了看。

作者:比利·威廉姆斯

阿伯罗温地方议会议员

博伊说:“你男友的舅舅写的。”

“你难道认为他在写这篇文章之前会征求我的意见吗?”

他挥了挥手指,“不知为何,威廉姆斯家憎恨我们。”

“他们觉得在矿工接受不平等交易的同时你们却大肆花钱是不公平的。你应该很清楚,劳资双方的矛盾是一直存在的。”

“你花的也是继承来的钱,”他说,“昨天晚上,你在皮卡迪利区的公寓也没多少战时紧缩的迹象。”

“你说的没错,”她说,“但我把钱用在了即将出征打仗的战士身上,你却花在了一匹赛马身上。”

“这是我的钱!”

“这些钱却来自矿井。”

“你和威廉姆斯家的浑蛋鬼混了这么长时间,早就和那些布尔什维克合穿一条裤子了。”

“这是我们分手的另一个原因。博伊,你真想和我保持婚姻关系吗?你完全能找到合适的人。至少一半伦敦女孩都想成为阿伯罗温子爵夫人。”

“我才不会为该死的威廉姆斯家做任何事呢。另外,我听说你的男朋友想成为议会的议员。”

“他会成为一位伟大的议员。”

“有你拖后腿,他才当不上议员呢!他是个社会主义者,你是个前纳粹。”

“我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了。我知道会有点问题——”

“有点问题?这是个不可逾越的障碍。等着看报上的消息吧,你会和我一样被钉在耻辱的十字架上。”

“你大概会把这件事告诉《星期日邮报》吧。”

“用不着——他的对手会这样做的。记住我的话,只要有你在,劳埃德·威廉姆斯一辈子当不了议员。”

六月的前五天,伍迪·杜瓦和手下的伞兵排以及其他一千个左右的军人被隔离在伦敦西北部某处的一个机场。机场的一个机库被改造成宿舍,长长地排列着几百张小床。待命期间,战士们可以看电影,听爵士乐唱片。

他们的目标是诺曼底。通过精心制定的伪装计划,盟军使德国最高统帅部相信,他们的登陆地点在诺曼底东北二百英里的加来。如果德国人被成功愚弄,发动攻势的盟军在最初几个小时内不会遇到太大的抵抗。

盟军的伞兵将在半夜第一批降落在诺曼底。紧跟而来的是分乘五千艘船只抵达的十三万主力部队,他们将于黎明时分在诺曼底海岸登陆。那时,伞兵应该已经摧毁了陆上的据点,控制住了关键的交通枢纽。

伍迪的排必须在黎明前占领离海岸线十英里伊格里斯镇上的一座跨河大桥。控制住大桥以后,他们的任务是:阻挡住希望通过大桥对海岸进行增援的德军,等待主力前来汇合。他们要付出一切代价,挫败德军炸桥的企图。

等待开战的时候,艾斯·韦伯一直在和牌友玩牌,赢了一千美元以后,又把这些钱全都输光了。列夫蒂·卡梅隆反反复复地给伞兵常用的M1折叠枪托半自动卡宾枪清洗和加油。罗尼·卡列根和托尼·巴诺尼亚互不喜欢,却每天一起去做弥撒。彼得·施奈德天天磨那把他从伦敦买来的剃刀,最后终于可以用这把刀刮胡子了。帕特里克·蒂莫西不仅和克拉克·盖博长得像,而且长着盖博式的大胡子,他喜欢用四弦琴一遍遍地弹奏同一首曲调,让所有人都感到难受。迪福中士给妻子写下很长的一封信,写完以后再撕了重写。马克·特里夫和乔·摩根为彼此剃了个平头,觉得一旦头部受伤,平头更容易被军医所治疗。

大多数人有了个绰号。伍迪发现自己的绰号叫威士忌。

登陆日定在了6月4日,星期天,后来却因为天气恶劣延后了。

6月5日,星期一晚上,上校对伞兵们发表讲话。“战友们,”他大声说,“今晚我们将进攻法国!”

伞兵们高声庆贺,表示自己已经迫不及待了。伍迪觉得这一幕很好笑。在这又安全又暖和,伞兵们却急于离开这里,从战斗机上跳伞,降落在想杀了他们的敌军手里。

军方给出征的将士准备了一顿壮行宴,宴会上拿出的都是官兵们喜欢吃的东西:牛排、猪肉、小鸡肉、薯条和冰激凌。伍迪不想吃这些东西。他想到了将要面临的形势,不想饱着肚子进入敌军的地盘。他喝了咖啡,吃了个甜甜圈。咖啡是美味的美式咖啡,比难喝的英式煮咖啡好喝许多。

他脱下靴子,躺在小床上。他想到了贝拉·赫尔南德兹,想到了她迷人的微笑和柔软的乳房。

朦胧中,他听见外面鸣响了警笛。

一时间,伍迪还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参加战斗杀戮敌人的噩梦。接着他才意识到听到的警笛声是实实在在的。

伞兵们都穿好跳伞服,整理好了装备。他们带的装备非常多。有的是必要的:一支带有一百五十发三十毫米子弹的卡宾枪、反坦克手雷、一种叫做“腌猪腿”的手榴弹、必要的食物、洁水药片,以及一个包含吗啡的急救包。另一些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挖掘工具、刮胡刀和法语语法教材。他们背的东西实在太多,夜色中,小战士们费尽力气才上了排列在跑道上的运输机。

他们乘坐的是C-47运输机。微光中,伍迪吃惊地发现这些运输机在机身上都抹了显眼的黑白线条。他乘坐的那架飞机的飞行员、来自中西部地区的坏脾气上尉波纳说:“那是为了防范我们自己人误击才涂上去的。”

上飞机之前,伞兵们都称了重。多尼根和波纳尼奥在腿上挂着的包里放了拆开的火箭炮,使他们的负重增加了八十磅。波纳上尉对总负重的增加感到非常生气。“你们带的东西超重了,”他对伍迪咆哮,“我不会让这些浑蛋飞上天的。”

“上尉,这不是我决定的,”伍迪说,“和上校说去吧。”

迪福中士第一个上了飞机,走向飞机的前端,在通向驾驶舱旁边的拱门旁坐了下来。他将是最后一个跳伞的伞兵。他会把那些最后一刻不愿溶入茫茫黑夜的伞兵从运输机上往下推。

包里放着火箭炮配件和其他必需品的多尼根和波纳尼奥在战友的帮助下步履艰难地登上了飞机。作为伞兵排排长,伍迪最后一个登上了飞机。他将第一个跳伞,第一个落到地面。

飞机内部是一条两边放着铁制座椅的长长通道。伞兵们费力地为自己所带的随身物品系上了隔离带,但也有几个人压根没系。舱门一关,飞机引擎便开始呼啸起来。

除了害怕,伍迪也有几分兴奋。他迫不及待地想投入到战斗中。他想立刻跳下地面,遇到敌人,与他们交火,希望现在的等待能够赶快结束。他十分惊讶自己竟会有这种想法。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再次见到贝拉·赫尔南德兹。

飞机滑行在跑道上时,伍迪觉得滑行得特别艰难。过了一会儿,飞机终于慢慢地提升了滑行速度,却似乎像要永远轰轰隆隆地在跑道上滑行下去似的。伍迪不禁想,这该死的跑道到底有多长啊。最后,飞机终于起飞了。伍迪没有在天上飞的感觉,飞机离地面似乎并不远。他坐在七扇窗的最后一扇旁边,接近舱门。他朝窗外望去,发现基地灰暗的灯光正在离他们远去。他们真的在天上了。

天上有很多云,云层微微地透出一点光亮,这也许是因为云层后面已经升起了月亮的关系。两侧机翼上各有一道蓝光。伍迪看到自己乘坐的运输机和其他的运输机组成了一个编队,组成了一个“V”字形。

机舱里的噪音很大,伞兵们必须对着彼此的耳朵说话才能被听见,很快就没人说话了。伞兵们不断在坚硬的座椅上挪动着身体,徒劳地想让自己更舒服一点。一些人闭上了眼,但伍迪觉得没人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睡得着觉。

飞机飞得不高,应该不过一千英尺,伍迪经常能看见河水与湖水反射出的青灰色的闪光。他还看见过一群人。几百张面孔仰面朝天,看着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的运输机。伍迪知道,这时共计有一千多架飞机从英国南部上空飞过。在那些仰望的人眼里,该是多么壮观的一幕啊。他意识到,这些人正在见证着历史,而他就是这段历史的一部分。

半小时后,他们飞过了海岸的观光地,到了海面上。月光一度穿过云层,撒在海面上。循着月光,伍迪看见了海面上行驶的军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海面上几千艘军舰像移动城堡似的排成不那么整齐的队伍向东行进。他正准备让战友们见证这难得一见的奇观,云层却又一次遮住了月亮,海面上的一幕像梦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飞机沿着弧形不断向右飞,到了法国海岸线的最西端以后,再沿着海岸线东移,根据地貌特征判别伞兵跳伞的预定地点。

海峡群岛虽然靠近法国,却是英国的属地。1940年德法战役快结束的时候,德军一并占领了这里。当机群经过海峡群岛上空的时候,德军布置在群岛上的高射炮开始猛烈地呼啸起来。飞得如此之低,运输机的境遇十分危险。伍迪意识到,自己在到达战场之前就有可能死。如果这样的话,他会死不瞑目的。

波纳上尉在空中走起了“之”字形,以躲过高射炮的袭击。伍迪非常佩服机长的对策,但乘客倒霉了。包括伍迪在内的所有伞兵都晕机了。帕特里克·蒂莫西是第一个撑不住的,他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在了机舱的地板上。腥臭的气味使其他人感觉更糟了。接着,彼得和其他几个伞兵也纷纷吐了起来。他们吃了太多牛排和冰激凌,现在这些东西都要请地板吃去了。机舱里臭气熏天,地板变得异常滑溜。

离开海峡群岛以后,飞机的行进路线开始变得平直起来。几分钟以后,法国的海岸线出现在他们眼前。飞机倾斜转弯,开始折转向左。副驾驶站起身,附着迪福中士的耳朵说了几句。迪福走到同排战友的面前,向他们竖起十根手指。十分钟后跳伞!

飞机的速度从巡航时的一百六十英里每小时降到了适合跳伞的一百英里每小时。

突然飞机遇上了雾。雾很浓,伍迪连机翼上闪现的光点都看不见了。他的心跳加快了。对编队飞行的飞机来说,这种状况是非常危险的。如果还没参战就因撞机而死,那该多么悲惨啊!但波纳除了沿直线飞行以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冀望于机群的步调一致了。一丁点的方向改变都会引起撞机。

和扎入大雾时一样,飞机顷刻间离开了漫天大雾的包围。伍迪往机窗外看去,两边的飞机仍然保持着完美的队形。

几乎与此同时,地面上的高射炮万箭齐发,炮弹在队列间爆炸,冒出致命的火光。伍迪知道,飞行员在这种情况下应该维持现在的速度,直接飞向目标地点。但波纳却违背命令,脱离了飞行编队。他把引擎加到最大马力,尽全速向前飞。机头在加速时向下沉了一点。伍迪发现许多机长和波纳一样不遵守命令。他们无法抑制救命的冲动,纷纷不顾一切往前飞。

门上的红灯亮了:还有四分钟跳伞。

伍迪觉得机组亮灯太早了。他们无疑是想赶快抛下这些伞兵,飞到安全的地方去。但时刻表由他们掌握,伍迪根本无法争辩。

他站起身大嚷。“起立,把拉绳挂好!”大多数人听不见他的话,但很清楚他在说什么。他们站立起来,把拉绳挂在头顶的绳索上,以免意外被抛到机舱外。舱门打开,大风呼啸着往机舱内涌,飞机仍然开得很快。从这个速度的飞机上往下跳会非常危险,但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保持如此快的飞行速度的话,着陆的人相隔地会非常远,伍迪要用很长时间才能把手下人重新聚在一起。到达目的地的时间将会延后,任务也将相应地延期。他大声地责骂着波纳。

飞行员为了躲避炸弹,继续不断地变换着飞行的方向。伞兵们拽着拉绳,努力在充满呕吐物的滑溜地板上保持着平衡。

伍迪朝舱门外看去。波纳在维持速度的同时降慢了速度。飞机在五百英尺的空中——对跳伞来说又太低了一点。伞兵们可能还没把降落伞完全打开就摔在了地上。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示意迪福中士到他这边来。

迪福站在他身边往下看,然后对他摇了摇头。他对着伍迪的耳朵喊:“如果从这个高度跳伞,一半的人会摔断腿的。带着火箭炮零件的那几个家伙肯定会摔死。”

伍迪做了个决定。

“让他们先别跳!”他对迪福大喊。

伍迪解开拉绳,推开两排站立的伞兵,朝前走入驾驶舱。机组有三个人。伍迪扯着嗓门大喊:“往上飞,往上飞!”

波纳毫不示弱地朝他喊:“快回去跳伞!”

“没人会在这种高度跳伞!”伍迪探过身体,指着刻度显示是四百八十英尺的高度仪说,“在这个高度跳伞无异于自杀!”

“少尉,离开驾驶舱,这是军令。”

伍迪的军衔较低,但他坚持着自己的立场。“你不爬升我就不走。”

“现在不跳的话,飞机就飞过目标地点了!”

伍迪实在耐不住了。“飞上去,你这个该死的浑蛋!”

波纳的表情很生气,但伍迪动也不动。他知道波纳不想带着满满一飞机伞兵回去。如果那样的话,军方肯定会对此展开调查。这一趟波纳已经违反了太多的规定了,肯定不希望有什么调查。他骂了一声,把操纵杆退回原位。机头重新朝上,飞机开始降速往上升。

“满意了吗?”波纳咆哮道。

“当然不满意!”伍迪不准备立刻回机舱,留给波纳改变策略的机会,“到一千英尺我们才会跳伞。”

波纳加足马力。伍迪把视线集中在高度仪上。

高度仪指针到了一千英尺时,伍迪回到了机舱内。他推开手下走到舱门口,朝舱外看了一眼,竖起拇指示意,然后跳了下去。

伍迪的伞很快打开了。在伞完全打开之前,伍迪的降落速度很快。打开之后,速度就慢多了。几十秒以后他落进了水里。一开始他非常恐惧,生怕懦弱成性的波纳把他们全扔在了海里。接着他的脚碰到了坚硬的土地和一些软土,意识到自己落在一片灌溉过的农田里。

降落伞的丝绒包着他一头一脸。他挣脱出丝绒的包围,解下身上的套具。

他站在两英尺深的水中环顾四周。这应该是块水田,不,更应该是德军为了阻挡盟军的进攻而在这块地上放的水。这里既没有敌军,也没有友军,连动物都没有一只。但隐约看得到微弱的灯光。

他看了看表——这时是凌晨三点半——然后看了看指南针,确定了自己所处的方位。

接着,他从枪盒里取出M1卡宾枪,展开枪把,把装有十五发子弹的弹夹推入枪槽,然后把其中一发上了膛,合上了保险栓。

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儿童玩具似的小锡块。按压锡块,就会发出一种滴答滴答的响声。每个人都领到了这样的锡块。以便在不对英语暗号的情况下认出彼此。

做好准备以后,他又看了看四周。

他试着按了两下。没一会儿,前方响起一声回复的滴答声。

他扑着水往前走,很快闻到一股呕吐的气味。他轻声问:“是谁啊?”

“帕特里克·蒂莫西。”

“我是杜瓦少尉,跟我走!”蒂莫西是第二个跳伞的,因此伍迪觉得沿这个方向找下去,能够找到更多的同伴。

走了五十码以后,他们又碰上了已经会合的马克和乔。

他们从被水淹没的田垄走到一条小路上,发现了团里的第一例伤亡。包里放着火箭炮部件的罗尼和托尼落地太重了。“我想罗尼应该已经死了。”托尼说。伍迪检查了一下:托尼说得没错,罗尼已经没有呼吸了,看上去像是摔断了脖子。托尼自己也不能动,伍迪觉得他很可能摔断了腿。他给托尼打了针吗啡,然后把托尼拖离小路,放在前面一块地里。托尼必须等待医疗队来救他。

伍迪让马克和乔藏好罗尼的尸体,以免德国人顺藤摸瓜找到托尼。

他试图看清周围的景物,竭力想辨认出与地图上标识相关的东西。在黑夜里,他很难辨认出什么。如果不知道身处何地的话,他怎能把兄弟们带到目的地呢?他唯一知道的事情是,他们没有跳到预定地点。

他听到一声奇怪的声音,接着便看见了一道光。

他示意所有人猫下腰。

伞兵应该不用手电筒,而法国人民正在接受强制的宵禁,因此来人很可能是个德国兵。

在微光下,伍迪看见一辆自行车。

他站起身,用卡宾枪瞄准了自行车。他本想立刻向骑车者射击,但无法在不清楚来人是谁的情况下动手。他只能用法语大喊:“停车,停车!”

自行车停下了。“你好,少尉。”骑车者说。伍迪这才认出骑车者是艾斯·韦伯。

伍迪放下武器。“你是从哪儿弄来这辆车的?”他难以置信地问。

“一间农房外面。”艾斯简洁地说。

伍迪领着众人沿着艾斯过来的方向朝前走,觉得其余没找到的人大致应该在这个方向。他努力想找到和地图相符的地貌特征,但天实在太黑了。他觉得自己很没用。他是个军官,必须能解决这类问题。

他在这条路上又找到了几个手下,这时他们走到了磨坊的风车下面。伍迪觉得不能再瞎转找路了,于是走到磨坊前敲了敲门。

楼上的窗户打开了,有个男人用法语问:“谁啊?”

“是美国人,”伍迪说,“法兰西万岁!”

“你们想要什么?”

“我们是来帮你们取得自由的,”伍迪用不熟练的英语说。“但首先我想让你帮我看下地图。”

磨坊主笑道:“我马上下来!”

过了一会儿,伍迪进入了厨房,把丝质地图摊开在餐桌上的明亮灯光下。磨坊主告诉了伍迪他们所在的方位。情况比伍迪想得要好。尽管波纳上尉的怯懦使他们偏离了方向,但他们离伊格里斯也只有四英里。磨坊主为伍迪在地图上画出了到达伊格里斯的最佳路径。

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女孩穿着睡袍走进厨房。“妈妈说你们是美国人。”小女孩说。

“是的,小姐。”

“你知道格拉迪丝·安格鲁斯吗?”

伍迪笑了。“当然知道。事实上,我还在一个朋友的父亲那里,见过她一面呢!”

“她真的很美吗?”

“比你在电影上看到的还要美。”

“我就知道!”

磨坊主要拿出红酒给他喝。“谢谢,不用了。”伍迪说,“等我们打赢了再喝吧。”磨坊主激动地亲了亲他的两颊。

伍迪走到屋外,领着手下朝伊格里斯进发。一开始的十八个伞兵,连他也算在内,现在只剩下九个了。罗尼死了,托尼负了伤,等待救援,还有七个人没有跟他们会合。他得到的命令是不用等所有人都到齐。执行任务的人数够了,就可以向目标地挺进。

七个没找到的伞兵中很快就有一个归队了。彼得从地沟里钻出来,没事人似的向大伙打了声招呼,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自然而然的事情。

“你在地沟里干吗?”伍迪问他。

“我还以为你们是德国人呢,”彼得说,“所以我才藏在那儿呢。”

伍迪看见了丝质降落伞在地沟里发出的光。彼得必定一着陆就藏在那里了。他显然是吓坏了,缩成一团躲在沟里,但伍迪接受了他的说法。

伍迪最想找到的是迪福中士。迪福是个有经验的老兵,伍迪本想在很多方面倚重于他。但哪里都不见他的身影。

接近一个十字路口时,他们听见了一些噪声。除了摩托车引擎空转的声音之外,还有两三个人的闲聊声。他命令所有人趴在地上,跟在他身后匍匐前进。

爬了一会儿,他看见前面有个骑摩托车的人正停下摩托车和两个步行者说话。三个人都穿着军服。他们说的是德语。十字路口有幢建筑,不是小旅馆就是面包店。

他决定等一等。这些德国军人多半很快就会离开。他希望能不引起注意,悄悄地抵达目的地。

五分钟以后,他的耐心耗完了。他回过身。“帕特里克·蒂莫西!”他小声说。

有人小声揶揄:“呕吐帕特,威士忌找你。”

蒂莫西从后面爬了上来。他身上还有一股呕吐物的气味。现在“呕吐”这个词竟然成了他的绰号。

伍迪见过蒂莫西扔棒球,知道他扔得又狠又准。“把手雷丢到摩托车那里。”伍迪说。

蒂莫西从包里拿出手雷,拉掉引线,用力朝摩托车扔了过去。

“哐当”一声,其中一个德国人问了句:“什么东西?”接着,手雷就爆炸了。

爆炸声响了两次。第一声爆炸把三个德国人都震倒在地上。第二声响是摩托车油箱爆炸的声音。油箱产生的烈火把三个男人都烧着了,释放出一股烧焦的臭肉味。

“待在原地别动!”伍迪对手下大嚷。他看着十字路口的那幢建筑。里面有人吗?五分钟过去了,没人开门或开窗。房子里要么一个人都没有,要么都躲在了床底下。

伍迪站起身,示意手下人都跟上。踏过三具烧焦的尸体时,伍迪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他的命令导致了这三个人的死亡——他们有自己的父母、妻子或女朋友,有的可能还有儿女。现在,他们只是一团团肮脏的血肉。伍迪原本应该有种胜利者的喜悦。这是他第一次遭遇敌人,他成功地消灭了敌人,但感到的只有恶心。

走过十字路口,伍迪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他让手下不要说话也不要吸烟。为了保持体力,他吃了部队发下来的巧克力。他嚼了一口,巧克力像加了糖的砖块一样难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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