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这次的沉默长得足以让人淹没其中。

“见鬼,”他说。“噢,该死。”

“嗯,不管怎样,波士顿这个问题可能得等一段时间再说,”她告诉他,“因为我想带吉米去宾州我父母家去住上几星期。”

“哦,见鬼,去几星期?”

“我不知道,两周,或者三周。我需要点我自己的时间,迈克尔,关键在这里。”

“是啊,”他说。“好吧,那好。这样设想一下如何?在宾夕法尼亚过上三星期,然后搭上另一架飞机,打个盹,飘到加利福尼亚的马林县去。”

“什么县?”

“噢,得了吧,你知道的。人人都知道,这是美国最性感的地方,所有的单身妈妈都去那里约会男人。你在那里会玩得开心的,每个周六晚上,你可以为不同的男人叉开双腿。你可以——”

“我不想听这个,”萨拉说,“我不想再跟你说话。我不愿挂你的电话,迈克尔,但是,除非你先挂电话,否则我就会挂掉了。”

“好的,对不起,对不起。”

啊!这有点太那个了。

再次独自一人,沉默着坐在奶白色桌前,他知道他说错话了。难道他还是这样说话不经过大脑吗?难道他在这个世上活了五十三年,还没学会一点人情世故?

桌上有叠干净的便笺纸,旁边放着支喜来登铅笔,这是干他这一行的必备工具,看到它们让他心头一热。

有时候,如果你把心里话写出来,也许能帮你理清思绪。所以,他俨然一个心平气静的行家,俯身写起来:

别折磨我,萨拉。你到底来不来这儿跟我一起过,你得做出决定。

看来还行,找对了语气,甚至有点像那种撞大运,一气呵成、不用再修改的稿子。

原来露茜·达文波特的住处是幢木结构老屋,剑桥地产界视若珍宝的那种房子,与她三四百万美元的身家颇为相衬。但是当她打开门的那一刹,他还以为她不太舒服呢:她很瘦,面容灰白,嘴似乎也有点毛病。

可是,当他们面对面坐下后,在明亮的光线下,他才看清她身体其实很好。刚才的歪嘴可能只是由于门口那阵子不好意思的缘故,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笑容(正式的?矜持的?友好的?深情的?)来迎接他才好,所以,在最后尴尬的一刻,几种笑容同时出现。但是现在,她的嘴跟她身体其余部分一样,控制得很好。她其余部分——纤细的四肢,梳得整齐的灰白头发和那种可以称之为“漂亮”的女人的脸——都说出了她四十九岁的年纪。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露茜,”他说,她说他也是。是不是那些离婚很久的夫妇都用这种开场白来打破沉默,迟疑着开始谈话呢?

“恐怕我没法给你端上酒来,迈克尔,”她说。“我家里多年没有烈酒了,但是有些白葡萄酒。你想喝点吗?”

“当然,好的。”

她进了厨房,他借机四处打量了一下她的住处。这幢房子轩敞开阔,正是那种女继承人该住的房子,有很多宽大的窗户,但是房间里几乎空空如也:一张桌子,一个沙发,几乎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坐。接下来他发现她家的窗帘也不配对。它们全都一样长,用本色布做成的饰带扎起来,但是没有两块窗帘是一样的。这扇窗户上一半窗帘是红白条纹,另一半却是白色小圆点;还有一扇窗户,一半窗帘是鲜艳的印花棉布,而与之配对的却是一块粗糙的燕麦色布——整个房间全这样。如果他以陌生人的身份来此拜访,尤其是小男孩的话,他准会认为这家里住着个疯女人。

“这些窗帘是——怎么回事?”当露茜端着两杯葡萄酒进来时,他问。

“噢,那个啊,”她说。“我现在有点烦它们了,但是当我刚搬进来时,这些窗帘看来是个好主意:有意让一切不协调。你知道,并非想表明我是个怪人,或者我是个波希米亚人。这不过是对两者的拙劣模仿而已。”

“‘模仿’?我不明白。”

“嗯,我觉得没必要说‘明不明白’的,”她不耐烦地说,仿佛在责备愚钝的听众老想着一切故事必须要有个理由似的。“不过,我想这个夸张得有点过头了。我可能最终还是会挂上普通窗帘。”

她想听听劳拉的事情,所以他告诉她一年前,劳拉带三个姑娘到家里来玩的快乐时光。

“…从头到尾,她们几个人全坐在地上,咯咯直笑,谈论男孩,说些小秘密,讲只有她们才明白的小笑话。我发誓她们当中没有一个‘耍酷的’或‘嬉皮的’或任何自以为是的女孩,就是些普通女孩而已,在一起傻里傻气,只因她们喜欢。言行举止显得比她们实际年龄要小,因为她们受够了装成熟。”

“嗯,”露茜说。“听上去——我放心了。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读研究生,为什么要在堪萨斯读?为什么要去学社会学那样可笑的专业?”

“嗯,我觉得主要是因为她喜欢那个系里的一个男生,”他解释说。“姑娘们常常那样做,你知道,她们喜欢跟风男孩子。”

“是啊,我想她们是这样。”

然后她去拿雨衣,两根手指勾住衣领,飞快甩过一个肩膀穿好,他想起很久以前那个甜美的拉德克利夫女生,也是这样穿上雨衣的。

他们走过几个街区,来到一间灯光昏暗的餐馆。这间餐馆名叫费迪南,这是那种你一进去就知道菜单上那些菜的价格是成本的一倍的地方。领班说了句“晚上好,露茜”,显然她是这里的常客。

“以前这儿可没有这类女里女气的东西,”迈克尔隔着他的第一杯酒说。

“什么女里女气的东西?”她看起来好像她可能准备一场争辩。

“噢,好了,”他赶紧说,“我不是说这地方,绝对不是,但是整个剑桥现在都有种圆滑、虚假、‘做作’的风气。我老是看到一些名叫‘似曾相识’、‘另一件事’这样的小酒吧,好像这里的人决定爱上这些坏主意。这种现象甚至蔓延到波士顿去了。”

“哦,风格在变,”她说。“对此谁也无能为力。我们无法让时间永远停留在1947年。”

“是的,是啊,我们当然不能。”此刻他希望他什么也没说就好了,他们没有开个好头。他垂下眼帘,直到她先开口说话时才抬头看着她。

“你的身体还好吧,迈克尔?”

“你是说精神健康?还是另一方面?”

“两方面的,所有的。”

“嗯,我觉得我的肺不太好,”他说,“老毛病了。我甚至不再想发疯这种事了,因为是恐惧让你发疯,而发疯最后留给你的只有恐惧。”

这个想法他曾跟萨拉谈过,那天那顿不愉快的室外午餐时说的,但这次,他似乎表达得更清楚。也许区别在于,露茜家的窗帘让他怀疑她可能也有点疯;又或者——可能这更接近事实——有些事情跟你的同龄人讨论更容易些。

“在堪萨斯时,有一阵子,”他告诉她,“我觉得我可以以此为主题写首诗——写有关恐惧与疯狂的牛逼宣言——但是我把它们撕掉、扔了。整个想法看似有点病态。”当“病态”一词刚说出口,他才想起这是萨拉说的。“可笑的是,”他接着说,“可笑的是,最开始我也许根本没发疯。难道不可能吗?也许那晚比尔·布诺克做得有点过分,也许他签那份承诺书更能说明是他病了,而不是我。我不想老抓住那点不放,但真的值得思考。还有一点:心理医生自视过高,难道不可能吗?”

露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没把握她会不会回答。最后她说:“嗯,我觉得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在金斯莱花了很多时间在心理治疗上,后来看来,根本没有用,毫无用处。”

“好。”他说。“我是说,你知道的,你能明白我说什么这可真好。”然后他举起酒杯,伸过桌子。“听着”——他冲她眨眨眼,让她知道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将此看成一个玩笑。“听着,去他妈的心理治疗,好吗?”

她起初犹豫了一下,然后举起酒杯,碰了一下他的酒杯。“好的,”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去他妈的心理治疗。”

这下好多了,几乎可以说他们处得愉快起来。

当侍者把重重的餐盘摆在他们面前时,迈克尔觉得可以安全地换个新话题了。

“你为什么要搬回来,露茜?我这样问你没事吧?”

“怎么会?”

“嗯,我只想说我不是想打听你的私生活而已。”

“噢。我想我搬回来是因为回到这里有种回家的感觉。”

“是啊,我在这里也有种‘家’的感觉。可是我想说,对你而言,一切不同些,你想去哪儿便可以去哪儿。”

“噢,当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无法告诉你这种话过去我听过多少,但是现在问题简单多了,你知道吗,因为没剩下多少钱了,我几乎把所有钱全捐了出去。”

这句话得花点时间来理解。露茜没钱了?在他认识她的这么多年间,他从来没想象过这种新发现:没钱的露茜。他甚至不愿去想,如果一开始露茜就没钱的话,他的生活可能会是什么样。会更好?抑或更差?又有谁能知道?

“啊,天啊,那——天啊,这真是了不起。”他说。“我能问问你把钱捐给谁了吗?”

“我把它捐给了国际特赦组织。”她说出这个名字时的羞涩与自豪让他意识到,这个组织对她来说意味着整个世界。“你了解他们的工作吗?”

“哦,一点点,只是报纸上读到过一些。不过我知道它是个——值得敬佩的组织。我是说那些人不是闹着玩的。”

“是的,”她说。“是的,他们当然不是,我现在积极参与他们的工作。”

“你说的‘积极’是什么意思?”

“噢,我在委员会里任职,协助组织他们的一些会议,组织成员讨论,我还为他们写新闻稿,做些类似的事情。一两个月后他们可能派我去欧洲一趟,至少我希望如此。”

“很好。那真是很——很好。”

“我喜欢这份工作,你知道,”露茜说,“因为这是真正的工作,真正的。没人能否认它,没人能耸耸肩一带而过,或拿它开玩笑,甚至不把它当回事。有许多政治犯,全世界有许多不公正和压迫,当你做这种工作时,你觉得每天你都在与真实打交道,那跟我以往尝试过的任何——任何别的东西都不同。”

“是啊,”他说。“我听说你试过很多东西。”

她的脸飞快地微微一仰,脸色立即沉了下来,显然他不该提这个。

“噢,”她说。“你听说。你从哪里听说的?”

“从尼尔森夫妇那听到的。我想他们真的很想念你,露茜,他们让我保证转达对你的问候。”

“啊,是的,”她说。“嗯,他俩都很会取笑人,不是吗?尼尔森家那些人。取笑人到有点嘲弄的地步,我是说,还有永远忸怩作态的卖弄风情。好多年后我算是想明白了。”

“等等,你从哪里搞来‘嘲弄’这个词的?我觉得从没人‘嘲弄’过你。你是个坚强的姑娘,没人能嘲弄你。”

“是吗?”她眯起眼睛说。“你愿意打赌吗?好了,听着。也许你不知道这个——我觉得我为了不让你知道,一直忍着相当大的痛苦——但是有时候,当我回顾我这一生时,我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那个受嘲弄、挨挑剔,不招人待见的可怜寄宿女生,这个世上唯一的朋友是她的艺术老师。我可能从没跟你说起过那位老师,因为她是我多年来的秘密,直到你走了很久后,我才把她写进一个小说里。

“戈达德小姐,一位可笑、瘦长、孤独的女孩,比我大不了多少;非常热情;极度害羞——噢,很有可能是个女同性恋,不过那时候我从没往这上头想过。但是她说我的画画得极好,她是说真的。那些夸奖之词我能配得上一半就不错了。

“我是学校里唯一一个下午可以去戈达德小姐房间里喝雪利酒、吃英国饼干的学生,我觉得很神圣,我觉得既敬畏又神圣。你能想象吗?你能想象对我这种人来说,还有哪两种感觉的结合比这更美妙呢?

“那时我一心想的是在某种程度上要合格——要配得上——戈达德小姐所说的‘艺术世界’里的参与者。‘艺术世界’,你想想,那真是个可悲而不真实的表达方式,在这里,‘艺术’这个词本身不就是个令人抓狂、不可信任的小词吗?不管怎样,我建议我们再干一杯,如果我可以的话。”露茜举起她的葡萄酒杯,与视线齐平。

“去他妈的艺术,”她说。“我是说真的,迈克尔。去他妈的艺术,好吗?难道不可笑吗?我们一生都在追求它,渴望接近任何一个看似懂得它的人,仿佛那会有帮助;从来不会停下来想想也许它根本就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围——甚至它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也许这对你来说是个有趣的命题:如果它不存在呢?”

他思索着,或者装作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他的酒杯一直放在桌上没动。

“嗯,不,对不起,亲爱的,”他开口说,立即意识到“亲爱的”应该从这句话中省略掉,“在这一点上我不能同意你的看法。如果我觉得它不存在的话,我想我会——我不知道。打爆我的头或做出类似举动的。”

“不,你不会,”她告诉他,又放下酒杯。“你可能会有生以来第一次放松下来,你可能会戒烟。”

“是吗,嗯,好吧,但是听着,你还记得很多年前我在第一本诗集里写的那首长诗吗?”

“《坦白》。”

“是的。嗯,就是这首诗让我得到这份工作,在波士顿大学的工作。那家伙甚至写信这样告诉我,他说——他说他觉得这是二战后这个国家中最优秀的诗篇之一。”

“哦,”她说,“哦,那真是非常——我非常非常为你骄傲,迈克尔。”她飞快地低下头,也许因为说了“为你骄傲”那般亲密的话而不好意思,而他也有点尴尬。

不久,他们便静静地走在剑桥,它的风格他不再理解,也不打算去弄明白,只要他能在河的波士顿这边安顿下来就行了。跟这样一位友善、勇敢、坦率的女人一起走着感觉真好——只要她愿意,这个女人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也明白沉默是金的道理。

当他们回到她的住处时,他等她找钥匙,然后说:“好了,露茜,今晚过得真愉快。”

“我知道,”她说。“我也过得很愉快。”

他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在她脸颊上非常非常轻地吻了一下。“保重。”他说。

“我会的,”她向他保证,街上的灯光还够亮,看得到她的眼里闪闪发亮。“你也是,迈克尔,你也保重,好吗?”

当他离开时,心中希望她在看着他的背影——别的男人可曾想要女人看他们的背影呢?——他突然想到三个小时了,他压根没有想起过萨拉。

嗯,很快他脑子里又全是她了。他写在喜来登酒店便笺纸上的那些话可能还在桌上——“别折磨我,萨拉”——现在某个上晚班的女清洁工可能走进房间,收拾整理床铺时,顺手收走了。

多么讨厌的话!脆弱、歇斯底里,乞求怜悯,“别折磨我,萨拉”就像“噢,别离开我”或“为什么你要伤我的心呢”这种台词一样糟。人们真会那样说话吗?也许那只出现在电影里?

萨拉这种好姑娘,你永远不能指责她会“折磨”男人,这点他早就知道。不过,她从来也不是那种与敌合谋毁掉自己未来的姑娘,这点他也早就知道。

此时,要不了多久,离这儿一千五百里远的堪萨斯,萨拉在收拾整理房间。孩子睡了,电视关了,家里一片沉寂,碗碟洗好,放起来。她可能穿着那条齐膝长的棉睡裙——蓝色的,印着草莓图案——他很喜欢那件睡袍,因为露出她漂亮的腿,因为那意味着她是他的妻子。他熟悉那种气息。她肯定也在思索今天下午他们在电话里的谈话,眉宇间那道竖纹因困惑更深了。

离喜来登酒店还有很远一段路——酒店楼顶上亮着红光的酒店标志在这里几乎看不清——迈克尔不介意走回去,没人会死于走路。他开始搜索活了半世纪的一些小小满足感来:你走在街上的样子显出你是多么平静多么有责任感的人;你不会再去追求那些朝生暮死的东西;收拾打扮一番后,你看上去也颇有威严,真假姑且不论,但可以肯定几乎人人都会尊称你一声“先生”。酒店内的酒吧还在营业,那很好,因为这意味着迈克尔·达文波特可以坐在暗处,在嘈杂声中独自与他的怀疑论为伍,喝上一杯后再上楼去。

她可能会来这儿跟他一起生活,也可能不来,更为可怕的是,她可能来这儿跟他过上一阵,暂时的顺从,等她想好后再解放自己。

“…人骨子里都是孤独的,”她对他说过,他开始领悟其中的道理。再说现在他老了,现在他回家了,故事后续如何也许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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