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续巷说百物语 作者:京极夏彦

野铁炮

北国深山居奇兽

逢人口吐

状似蝙蝠之异物

掩人口目使窒息

捕其尸而食之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四/第三十一

[一]

时值八月中旬——而且是个即使动也不动,汗依然流个不停的酷热早上,山冈百介应邀前往武藏国多摩郡八王子千人町。

八王子距离江户约有十里路。

说近是近,但也并非一段能轻松走完的路,感觉上是段不远不近的路程。

百介是个以周游列国、搜集各地神怪故事为乐的怪人,因此对长途跋涉的旅途自然不陌生。

但正由于习惯远行,路途不算远的八王子一带反而没来过。

只见此地气氛恬静。

放眼望去净是田圃的畦道上,找不到任何供人暂避酷热艳阳的蔽荫之处。

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百介,只得频频拭汗。

碰上这种日子,半裸的马夫还真教人格外羡慕。

走在前头的小厮似乎也感到酷暑难当。

虽是小厮,但毕竟也是武家末裔出身,无法作马夫般不修边幅的打扮。

百介并非武士,因此通常无须如此矜持。每逢大热天,大可穿得一身清凉,要他腰上插两把刀更让他嫌麻烦。不过今日乃受人之邀,可无法如此随性。

比起地上,马背上离天更近。

因此,更是酷热难当。

最糟的是,此时连阵风也没有。

对方要求他火速抵达。既然如此,现在理应策马狂奔才对。不过,百介深恐自己没有资格如此要求。

因此只得强逼自己眺望远景,试图忘却酷暑的折腾。

八王子一带,住有一群俗称八王子千人同心的乡士(注1)集团。

据说这八王子千人同心,是一群平素以务农维生的半农武士集团,至今依然遵循传统,按时操兵演练。

因此百介在心中描绘出一个百姓挥舞着锄头、成群武士在一旁练剑的奇妙光景。不过,看来这不过是个无稽的幻想。

放眼所及,净是一片乡间田园风光。

不过此处虽属乡间,八王子同心这些乡下武士可是轻忽不得。

此乃幕府直属的组织,就百介所知,历史可是十分悠久。据说是在神君(注2)家康入主关东时,以代官头(注3)大久保长安旗下的甲斐武田旧臣之小人头(注4)为中心组织而成的。

这个组织原本负责维持甲斐国境之警备与治安;后来曾奉日光火之番(注5)之命,赴江户担任一段时日的消防工作。在设置虾夷(注6)奉行所时,也曾奉派远赴虾夷之地,担负起警备之责。

虾夷之地,就连曾周游列国的百介都没去过。

因此,他们可是如假包换的——武士。

时下的武士多半是狐假虎威的纸老虎,相较之下,这种组织已是十分罕见,更难得的是,据说这八王子千人同心的组头(注7),有不少还是学有所成的博学家。值此武家士气低落的时代,文武双全者更是弥足珍贵。从其中甚至不乏曾编篡日光与八王于地志之士看来,此传言绝非空穴来风。据说组头旗下的同心们,也不乏通晓兰学(注8)、医学、海防论者。

同心山冈军八郎亦不例外,是个通晓最新医学知识,就乡下同心而言,超乎常人预期的博学多闻之士。

百介此行,正是应这位军八郎之邀。

小厮所带来的书状中写着——有急事相谈,恳请拨冗莅临。这可是百介这辈子首度应邀,连忙打理行头步出家门,又惊讶地发现对方连马匹都已备妥。看来事态绝不寻常。

百介心中并不平静。

山冈军八郎——乃百介的亲哥哥。

追本溯源,百介与军八郎,均生于某铁炮组御先手同心(注9)之家。

只是百介在懂事前,便被送往某商家当养子,因此对持棒当差的生父毫无记忆。

由于从未被告知自己的出身,因此详情并不清楚,但百介被送人当养子,似乎是因为家境贫困之故。但日后一家似乎仍无法摆脱困境,百介的生父只得抛开同心身分沦为浪人,在失意中与世长辞。这段时期的经纬,直到兄弟重逢时,百介才从军八郎口中得知。

到头来百介并没有继承养父的店家经营,而是过起悠闲的放浪生活;军八郎则是踏实地努力精进,后来买下身分成为八王子同心。

大哥还真是值得景仰呀!百介总是如此认为。换作是自己,绝对没办法变得像大哥这般杰出。百介的笔名之所以冠山冈为姓,无非是出于对大哥的这份仰慕之情。

而不难想像,允许他冠山冈为姓的军八郎,对百介也抱持着同样的情感。

在军八郎眼里看来,自己也活不出百介这种不受限于刻板条规的逍遥。

总之,兄弟俩对彼此都抱持着难以言喻的崇敬。

虽然成长环境迥异,但两人毕竟是继承了同样血脉的亲兄弟。在看似刚正不阿的军八郎心中,确确实实也有着一如百介那热爱珍奇异事的性格。或许军八郎对百介这种一听闻古怪传言便不分东西四处奔走的生活方式,同样是钦羡不已罢。不过——

在马背上眺望着农村的恬静风光,百介心中其实是五味杂陈。

他在一栋看似阵屋(注10)、铺着茅草屋顶的屋子前下了马。

不出多久,军八郎便两眼圆睁地走了出来。

待认出百介后,军八郎才一脸安心地向他低头致意。

“请别如此多礼——请问……”

由于自己一身让人难以联想是同心亲人的装束,百介在他人面前不敢直呼他大哥。

“——请问是出了什么事?”

军八郎抬起头来,噢、低吟了一声。

“的确有要事相谈。”

接着说道:

“是想请你勘验——一具遗体。”

“一具遗体?”

没错——简短地回答完后,军八郎便领着百介走进屋内。

土间(注11)中央铺有凉席,上头覆盖着一张草席,从其中露出的一双脚看来,的确是具尸体没错。军八郎吩咐左右两旁的小厮让出一个位子,接着便把站在门外的百介叫了进来。

“抱歉难看了点——他的死相并不自然。”

听来——是死于他杀罢。

“在下再怎么绞尽脑汁,都无法判断这位同僚死因为何,也不知该如何结案。组内所有同心均为此深感困惑,完全判断不出这具尸体是死于他杀,抑或死于意外。因此,才想到若是周游列国、搜集巷谈风说的这位,或许见多识广足以为在下指点迷津。”

“不过,大哥——就连精通医术的大哥也无法判断,小弟怎么可能看出什么端倪?”

这可不一定,军八郎说道。

对百介而言,这哪有什么不一定?大哥这种态度,不过是对自己期望过高。原因是对和自己过着截然不同生活的弟弟,多少怀抱着一点憧憬,因此才会如此抬举自己的罢。

不过,百介也觉得他这期望也并非完全不合理,便先询问他的死相究竟有何不自然之处。

“死因——其实是一目了然。”

“那么,究竟是——?”

“你就亲眼瞧瞧罢。”

军八郎说完,便掀开了草席。

躺在草席下头的,是一名正装的武士。

遗体身上羽织挎、手甲,脚半(注12)一应俱全,或许有些配件略有松脱,但衣着依旧算是整齐,甚至没有半点脏污。当然,尸身上也不见半道刀伤血痕。

不过——

“这……怎么可能?”

百介看得瞠目结舌。

只见这武士的尸体嘴巴大张,两眼圆睁,表情一脸惊愕——或者该说是惊恐。

更古怪的是他的额头。

这武士的额头上——

扎了一块“石子”。

这块石子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怎么看都不过是块随处可见的小石子。怪的是它竟然“嵌在”死者的额头上。

“此乃在下的同僚——滨田毅十郎殿下。遗体是在通往入山卡的小津川岸被发现的。遗体身上——”

军八郎停顿了半晌,接着又继续说:

“没有其他外伤,因此应是这块小石子致死无误。不过,百介,这……到底是如何——嵌进去的?”

“不可能是——撞上的罢?”

这死相的确离奇。

额头使劲撞上石子的确会受伤,倘若正好命中要害,的确也可能致命。不过,冲撞得再怎么强,也不可能让石子刺进额头里罢。

若是大石还能理解,但这却是块小石子,或许能伤人,但绝不可能嵌进额头上。假使豆腐或米糠还没话说,但要朝如蒟蒻般富弹性的人体扔上一颗圆石,并刺上去岂不是难若登天?

“在下也曾想过凶手是否用了类似投石机的东西。不过即使用了那类凶器——应该也不会变成这副模样。”

军八郎如此说道。

不愧是个对最新学问极有见地的博学之士,一切都讲究逻辑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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