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涂佛之宴·撤宴 作者:京极夏彦

简介:

盛宴之下,危机四起。

虚妄之上,更生虚妄。

异相崩塌,净土来临,哪边才是真相所在?

神隐的村落浮出水面,人鬼皆非,谁又是我?

续接《宴之支度》的完美落幕,京极堂将如何走出专为他而设的无名陷阱?!

关口巽因涉嫌杀人而遭逮捕;榎木津及木场修行踪成谜;中禅寺敦子被不明人士掳走,京极堂的亲友们都失踪了……

遵照京极堂的指示,青木文藏、鸟口守彦、益田龙一三人至静冈县韮山寻找关键性线索。

而无独有偶,“成仙道”、“韩流气道会”、“太斗风水塾”等新兴宗教团体,以及华仙姑、蓝童子、尾国诚一等人也相继来到韮山……再加上当地警方的大举介入,展开一场史无前例的大乱斗。

混沌既死一万年,独抱太模存——

化物绘

花山院所绘之目赤图未传世。(注一)亦有以光重之百鬼夜行绘为本,元信等人所绘之物。其中奇怪之物有名,净土绘双六应为最初,其名大略有赤口,滑瓢,牛鬼,山彦,欧拖隆,哇伊拉,呜汪,目一坊,拔首,塗蓖坊,塗佛,儒女,咻嘶卑,休喀拉,晃火,乱暴,逆发,身毛立,啊呜啊呜,无可如何。(注二)似多以其形而名之。(后略)

——《嬉游笑览》卷三(书画)

注一:传说花山院(968~1008)擅长戏画,曾画过做鬼脸吓小孩的图。「目赤」即做鬼脸之意。

注二:「欧托隆」(おとろん,otoron)、「啊呜啊呜」(あうあう,auau)为音译名,「无可如何」(どうもこうも,domokomo)是一对名医,为了一较高下而将两人的头同时切下、同时缝合,然而头一切断,无人能为他们缝合,就在无可如何的状态中死去,变成妖怪。

1

世界……一点一点的开始扭曲。

当然,天还是天,地还是地,但苍穹隐约的转为暗淡,碧海隐约的变得沉淀,翠层隐约的开始晕渗。

没有人……发现。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肉眼无法分辨,一点一点的。

慢慢的逐渐失序。

不久后,宇内之箍将会松脱,底部脱落,个人——国家这个老朽的木桶将会解体。

然后,世界将恢复真实的形貌。这是经混沌至太极的,难以违抗的道理。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

因为,世界原本就只有一个。

就如同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个世界,骇人的异相横行的时代,原本就是错误。

错误应该导正。

不……

就算不予理会,也会被导正。

就像上古的大型爬虫类自地上被驱逐一般。

所以……

不必骚乱。

也不必煽动。

会毁坏的事物就会毁坏。无谓的追求戏剧性的变革,是愚者的行为。

仅凭人的双手,毕竟无法撼动世界。

革命两个字虽然常见于史书中,但那只是一种误解,将原本就会改变而改变的事物,误以为是人力所招致的改变。但是,如果只是嘎嗒嘎嗒的晃动个一两下,倒不如根本不要碰触。即使好似自己改变了天命似的夸下豪语,世界也从未因此改变过。世界,只是顺其自然。

无论是堰塞或引流,水总是由高往低流。若违背天地自然之理,事物不可能成立。

异相的命运就是自然被淘汰。

那么无论怎么样朝不自然的方向使力,结果也是徒然。

会引来反动的使力方式,不能说是聪明的做法。愈是施加压力,就愈会遭到相同的抵抗。

愈是强硬的推进,愈会发生相同的矫正力量。无论往右摇或往左晃,结果也只会停顿在该安顿之处。总是内含着反革命的革命,几乎没有意义。

不可急功近利。

装出倨傲的模样也没用。

不必要使出多余的力。

我们所居住的世界原本就是倾斜的。

只要稍微一推即可。

没必要用力扭转。

只消朝倾斜的方向轻轻一推即可。

异相的秽土,在某处歪歪斜斜的堆起。构造上有缺陷的东西,即使不施加以外力作用,也会被自己的重量压垮。只要朝倾斜的方向,用指尖轻轻一顶就好。

只要这样就好。

只要这一点小动作,秽土迟早会一扫而空,净土来临。

很简单。

只要慢慢地花上时间……

就像以棉花勒住脖子般。

缓缓的。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肉眼无法察觉地,一点一点地。

慢慢的失序吧。

然后,虚假的世界将会崩溃。

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再也无法阻止了。

跳舞吧,唱歌吧,愚昧的异形世界的人民啊。

欢庆净土到来之宴,

——想必无比欢悦。

*

天空……从未想过天空是圆的。

村上贯一望着窗框围绕出来的四方形白色虚空,这么想到。

天空为什么是圆的呢……?

自己是几年前听到这个问题的?那应该是刚复原回来的事了。那么是五年前吗?还是六年前?

——都过了六年了吗?

贯一「嗯」地呻吟了一声,翻身仰躺,仰望天花板。天花板被太阳晒得泛黑,木纹、灰尘及污垢描绘出有机的花纹。

贯一对那些复杂的图像一时看得出神。

——六年啊。

望向墙壁。很肮脏。暗淡无光。他觉得刚租下这房间的时候好像不是这种颜色。但是另一方面,他也觉得好像起初就是如此。记忆很模糊。他完全不明白具体来说有哪里不一样。不管如何,天花板的纹样和暗淡的墙壁,看在贯一的眼里都格外新鲜。

贯一搬到下田已经十五年,成家则有十四年了。这栋屋子是在成家的时候租下的。十四年的时间并不算短,然而贯一却没有在这栋屋子里悠闲度过的记忆。成家以后,他好一阵子拼命地工作。然后因为兵役,被占去了六年的时间。复员以后,他更加卖力的工作。

战后,贯一选择的职业是警官。他现在隶属于刑事课,也就是所谓的刑警。贯一很幸运,刚复员就得到熟人的推荐,进入下田署奉职,换言之,贯一算起来也已警官的身份度过了六年。

这六年之间,贯一从来没有在白天待在家里。

他会呆在家里,只有睡觉的时候;就算醒着,也没有理由仔细盯着墙壁和天花板瞧。贯一会感觉新鲜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他几乎不知道这个时段的自家情景。

偶尔休个假吧、也照顾一下身体吧、稍微关心一下家人吧——六年来,妻子不断的这么抗议。但是不管妻子再怎么样苦苦哀求,贯一也完全不理会这些怨言,全心投入工作,直至今日。

贯一并不是比别人热爱工作,也并非不把家人放在眼里。妻子劝谏、孩子撒娇,他心底是可以接受的。他也会心想:总有一天满足他们吧,总有一天会有办法吧,只是每当一回神,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然而……

那样的自己,现在却像这样在家。

家里没有半个人。

贯一再次望向窗户。被窗框切割下来的天空是四方形的。

——天空……为什么是圆的啊……

这是在六年前,一瞬掠过耳际的话。

然而……那以不灵转的发音编织出来的简短疑问,贯一却不知为何,从抑扬顿挫到音调,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尽管他完全不记得前后的状况。而且这在六年间所交谈过的无数话语中,也不算特别令人印象深刻的话。

贯一翻了个身。

不过他也并非一直在意着这句话。只是突然想到。贯一没在思考什么,也没在看什么,只是仰望着窗框外白色暗淡的天空,心里面就突然冒出这句话来。那道怀念的声音带着远方雾笛般模糊且清澈的音色,从贯一被烟雾熏的漆黑污秽的肺腑之间,朝着被酒精麻痹的脑袋深处响了起来。

——天空看起来是圆的吗?

六年前,贯一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

他回溯记忆。就和墙壁的颜色一样,遥远的记忆极为暧昧模糊。但是他大概猜得到。

天空哪里圆了?——贯一一定是以粗鲁的口吻这么回答。这根本算不上回答。他的回答连问题本身都予以否定、冷淡至极。当然没有后续吧。贯一完全不记得接下来是否被继续追问,或做出了其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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