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阿近注视着土间,唤道。

「什么事?」

「妳怎么想?」

「今天那个故事吗?」

担任守护者的阿胜,也在拉门外聆听故事。

「我原本……」没等阿胜回答,阿近接着道:「一直以为那名自称『商人』的男子是恶人。」在连接阴阳两地的路上,针对双方的需求进行采买与贩卖。

「我一直以为那是很邪恶、很不应该的事。」

现在我愈来愈胡涂。

「要是擅自将那名男子当恶人,人们在心中许下的愿望,便都成为坏事。」希望再次和死去的人见面。希望再度重返人世。

「如同阿末夫人说的,或许和春一先生一样,现在也有借脸给亡者的人。」只要能成为交易,那名「商人」就不会放弃这样的生意。

「那么,我也可能会遇见良助的脸吧。」

良助是阿近已故的未婚夫。

阿近这番话,既像在发问,又像自言自语,阿胜迟迟没答话。

「大小姐,您会害怕吗?」

是想见良助,还是不想见?

今天阿末问阿近时,她没能答复。

「我不知道。」

阿近如此回答。小小的油灯下,阿胜修长的倩影微微颔首。

「我认为不知道也无妨。不过,大小姐,我倒是知道一件事。」阿近抬起脸,望向阿胜。阿胜犹如柔和的灯火,微微一笑。

「总有一天,您会再遇见那名『商人』。对方想必会主动来找您。」他不是说找就找得到的人,往往飘然出现在望着彼岸与现世之间的人面前。

「也对。」阿近颔首。

「不过,没什么好怕的。」

阿胜的语气难得有些粗鲁。

「一旦遇见,就仔细问清楚。你到底是善是恶?你要的是什么?」「我办得到吗?」

阿胜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没问题。」

她的眼神非常坚定。

「因为大小姐已不是去年的您了。」

您不会输的。

走廊上似乎有人,原来是阿岛。这个性情善良的女侍不若阿胜优雅,这么晚了,还踩着重重的步伐过来。

「在这种地方讲悄悄话啊?」

「是啊。看在阿岛姊的面子上,可以让妳加入喔。」阿胜笑着说,阿岛也笑了。三人之间飘过白色的热气。

「我正想吃甜食。」

「哎呀,不行。小心蛀牙。」

三岛屋的厨房,包围着三个亲昵悄声交谈的女人。春分的夜晚,夜色渐浓。

(全文完)

63 日本中世以后,设置于乡村的地方协议机关。

64 土地或庄园的领主。

65 三味线音乐的一种。

66 田乐是将豆腐、茄子、鱼等刺成一串,涂上味噌,放在火上烧烤的料理。

67 「木户」是江户时代在町内的各个要处或边界处设置的门,而担任警卫的人称为「木户番」。

68 一说是指以两成面粉配八成荞麦粉制成的荞麦面,或是八成面粉配两成荞麦粉制成的下等荞麦面。另一说是指一碗十六文钱(二乘八等于十六)的便宜荞麦面。

解说 陈栢青

说怪谈的方法

※本文涉及故事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所谓的「经验」是指什么呢?或许可以说,是「过去发生的事情,未来必定会在发生」。所以经验必须被传承,透过经验的累积,过去曾发生的问题,未来得以依靠经验解决。而此前发生的错误,将来希望不会再犯。所谓的「文明」,就是经验的累积。

在过去,经验隐藏在故事里。本雅明〈说故事的人〉一文中提到,说故事,其实是把经验传承下去。如果从这样的观点来解读怪谈,就会发现怪谈之「怪」。毕竟怪谈往往是超出常理,违背经验法则的故事,过去不曾遇见,而未来不知会否再次发生,就算遭遇,也无法轻易将它归类,更没有足够知识去处理。这样看来,怪谈是奇异的故事,也是歧异的故事。此所以称之为「怪」。

可怪谈总吸引我们,无论是百物语之夜吹熄蜡烛的游戏,或以前看有线电视节目如《USO!JAPAN!》或是《怪谈新耳袋》之类把怪谈拍成灵异特辑,凸显的是背后追踪的脚步、推开门咿呀呀的瞬间、头转回来才出现眼前的身影……这类怪谈故事强调是「体验」,召唤的是「当下性」——放大那些感受的细节,要聆听者或观看者的感官跟着同步,心脏因此剧烈搏动,脖颈上的毛细孔都张开了,时间忽然水银一样拉长,它透过遽然临之的震颤跳过理智进入意识更深层,挑动人类对未知直接的恐惧。

但怪谈又不只是如此而已,很多流传下来的经典怪谈,在带入「体验」之外,更浓缩了诸多人类的「经验」。背后有想传达的智慧与情感,所以好看的怪谈是既「当下」又「永恒」的,既能「体验」又能「经验」的,如此矛盾的和谐,毋宁是比怪更怪的事情。

宫部美幸自然是写怪谈的能手。我们终于迎来了「三岛屋奇异百物语」第三部。原作于二○一三年发行。在这个怪谈迎进送出的「黑白之间」里,我们跟着阿近一起聆听的,又岂止「当下发生什么」,小说家不满足于「体验」,进入一个传递经验的层次。宫部美幸式怪谈打动你的,不是因为故事很恐怖,相反的,是因为,故事有点可悲,或是可怜,乃至,有点幸福,竟想要哭。那个怪,多不正常,又多恒常。

故事传达经验,但有些经验,却只有故事可以说出。

怪谈正在靠近你

阿近也要出外景,这回她去观摩了井筒屋老爷的百物语会,〈细雪飘降之日的怪谈〉一篇是怪谈的痛快连发,一个故事里包含许多小故事,但说到底,这是一个「已经完成」的怪谈——都是听别人说故事,再恐怖,那和阿近是没有关系的。可这个「过去完成式」,在宫部美幸说故事的巧艺之下,又变成「现在进行式」——透过小说头尾的包夹。小说开始时,阿近在两国桥上遭遇异事:「耳边听见细微的叫唤」,出声的是谁呢?这留下一个谜,而到小说结尾时「轿子底下现出一双草鞋」、草鞋主人原来和三岛屋新来的见习女侍有关,于是这则「前往聆听过去故事」的怪谈变成「正在发生」的怪谈:「来了」、「有什么要出现了」,女孩阿近由听故事的人变成故事中的人——她回家后告诉三岛屋新来的阿荣:「小法师一直守护着妳」,故乡的石像穿山越岭而来。就算井筒屋老爷的怪谈会上有人被气跑了,故事变成5-1,但阿近本身遭遇的怪事又让故事+1。这一加,增加的不只是故事的总量,更生出了一股生气,来了来了,怪谈被宫部美幸处理得像活物,随着情节推进,有什么在发生,「怪谈在靠近你」。

「怪谈在靠近你」意味什么?从这里可以看见宫部美幸的技术力所在,小说家如何想方设法,让百物语中每则故事都不只是单纯的「我在听一个人转述他的故事」而已。她让故事不只是用「听」的,而是必须参与的,说出的故事和聆听者当下时空息息相关。这个时候,怪谈便不只是「恐怖」、「惊吓」,它本身是谜题,也是解答。说故事的本身,就传递某些讯息,在那时,经验浮出恐怖的黑色水面,它富含意义。

例如〈勾魂池〉的开端是女孩阿文来找阿近说故事,「其实原本是不能告诉别人的。」阿文这样开始描述自己的故事,但她要说的故事,却是阿文妈妈告诉女儿的:「原本这件事我想永远藏在心中,不向任何人透露,但现在我就说给妳听吧。」真奇怪,如果只是要凸显「勾魂池」这个故事本身,为何不直接让故事就发生在阿文身上,或是让阿文的妈妈直接来告诉阿近就好,却要透过「妈妈告诉我」而「我又告诉你」这样累赘的方式说明呢?我想那是因为,〈勾魂池〉不只是「说一个怪谈」这么简单,重点当然在「怪谈」,但重点更在那个「说」。女孩阿文说出妈妈的故事,其实像是一种宣告:「日后要是爱吃醋的毛病作怪,我就能说服自己忍住。」阿文说故事的对象,又岂是一旁的阿近,其实她更多是说给自己听,在转述的过程,和自己约定。「怪谈在靠近你」,经验因此传承。阿文显然在妈妈的故事中体会到了什么,她藉由说出这则故事,更靠近内心那个想要成为的女人一点,而聆听的我们则透过阿文的叙述,更靠近人心一点。

同样的,在〈鸡冠山庄〉这个故事中,老先生长治郎述说幼时住宿机关山庄的神秘体验。但在小说开端,却不是由长治郎直接找上阿近,而先安排长治郎老伴阿陆来拜访,提出于纸门后聆听的要求,接着才让老先生登场。「怪谈在靠近你」,发生在机关山庄的怪谈也是长治郎一生的心结所在,小说家安排让老先生说出来,纸门便在这时被推开,长治郎和阿陆两夫妻一生最遥远却又最近的距离,同床和异梦,都在这一刻接轨——「不久,夫妻俩重新手牵手。」这一瞬间,怪谈跃升为经验,它不只是问题所在,它本身成为开启解答的契机。

故事,或是经验的格式

我们都说宫部美幸善写人情,而我想,她透澈的,不只是人世,还包括,故事的结构。结构学或是叙事学者会将众多民俗传说、怪谈进行比对,从中抽取出类同的情节与走势,这便成传说与怪谈的格式,你可以依靠这些格式或者模块重新生出许多故事来。当然,我不觉得宫部美幸会特意去参考这些学者的论述,但我相信怪谈或者传说的结构已内化,成为宫部美幸创造的一部分。

在「百物语」系列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怪谈与民间传说的格式,例如〈勾魂池〉一文中,池子有异力,相爱的人去实验池子诅咒的真假,不相爱的人也会去实验。这就像民间故事里,好心的老先生去找被剪掉舌头的麻雀,贪心的老太太也去找麻雀。再看〈细雪飘降之日的怪谈〉,试想,如果阿近要轿子停下来,微微掀起帘子,却不是出现小法师的一双脚,而是某个人的红色眼球,正好也和阿近对看,那画面会有多恐怖,这正类似晚近鬼片常出现的桥段:「躲在床底下,瞥见一双红色的眼珠正和你对看」、「望向钥匙孔,有一双眼也望着你」。

或者〈鸡冠山庄〉里长治郎梦见死者来找他玩捉迷藏,找出一个两个三个。有一天,发现轮到自己被找了——这种被找到就会死的规则,换过来运用在自己身上,可不是鬼故事中的常见桥段吗?「轮到你喽」,小说家知道这个恐怖片的格式,她完全懂怎么可以让故事变得恐怖,但到了最后,却大出读者意料:「长治郎希望朋友带走他」。

时间过去这么久。

经过了很多的伤。

爱的人都一一离开。但过去想念的人,很久以后,还像当年的模样,他们回来看我。

欸,带走我吧。

然后那些还是当年模样的鬼魂们说,你要留下来喔。「不然活着的人太可怜了。」这背后有多少的温情在。体谅 】绊。人对鬼不能忘情,而鬼魂可以对人如此有情。但人是有情人,鬼是多情鬼,没有人再死去,明明都是好事,为什么听起来却这么伤心?可这么伤心,又很美好,很让人舍不得。

多透澈人性,那终究只是一句赞美而已。要如何表现人性,那就要透过一个好的故事。宫部美幸没在故事里说任何道理,不附加解释,但该知道的,你都知道,该领会的,你比谁都痛在心底。所以在〈细雪飘降之日的怪谈〉中,轮到捕快半吉说故事,在他的故事里,那个坏事做尽的捕快被怨魂缠身,可带他走最后一程的,却是他的女儿。谁能想到这样的编排?多愕然,可是多合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宫部美幸自己就是鸡冠,不,机关大师,她知道这一切窍门,怪谈有它的经典格式,有自己的身体,但故事不操纵人喔,反而是,说故事的人拥有大能,可以把想说的话,真正的经验——那也许是一种感情、一种对人间世的理解,例如长治郎的愧疚、为神明缝补一双鞋中所寄寓小小的无私的善意……终究,怪谈是恐怖的,但有东西又超越恐怖存在。

要把它说出来才行。

超自然的自然

随着「三岛屋奇异百物语」来到第三部,故事调性重了许多,〈哭泣童子〉中悲苦杀婴、让罪孽实体化以「日日聆听哭声」作为活人的惩罚,活着竟然比死还痛苦,或者〈玛古鲁笛〉中「怪兽自己吃掉自己」,在视觉上无比震撼,宫部美幸还是制造恐怖的一把手,但透过第三部,我们应该更清楚看到宫部美幸式怪谈的核心。确实,这个世界上有怪的存在,总有那些超异常,无法解释但自成道理的事情,不然这世界也太无聊了。但他们都只是存在着而已,例如「勾魂池」并不会主动吸引别人靠近,池子只是静处一方,是有心人自己去尝试其力。就算是哭泣童子,他的异能也不是专为了抓出世间丑恶才诞生,而是他天生如此,那只是能力,却不是责任。百物语中大部分发生的一切,异能怪诞,这一切没什么道理,可这正是它唯一的道理。

那仅仅是怪,但为什么成为怪谈,变成一则故事?那是当能拆散世间男女的池子碰上「真的想被拆散的人」时,那是当「能察觉世间丑恶」的孩子刚好被养在「将出现坏事」的家中。

故事是一种巧,果然无巧不成书吧,但为什么是这些元素凑在一起呢?怪谈可以用最科学的方式解释,那就是,两个原本不相近的东西碰在一起,引起某种力学或化学反应。彼此相激化、相排斥或异端融合而诞生第三种全新的作用力……故事的情节有格式,可故事又总能创新,怪谈是说不完的,因为人类总是有种种愚行和异想。有人类,就会有怪谈,怪谈就是人类的心,只是用故事的形状,把它盛装起来而已。而真正懂人情的,才能说鬼话。

作者简介

陈栢青

台湾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毕业。曾获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时报文学奖、台湾文学奖等。以阅读为终生职,期待台湾推理的黄金世代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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